市場,情場,官場 第十四章(3 / 3)

夢熊的繼父出身也不好,當組織找他談話,鼓勵他立功贖罪的時候,他就檢舉夢熊有叛逃國外、尋找父親的想法。

夢熊真正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沒有一個人可嘛以商量。獨自承受著一切災難和不幸。

1961年夏天,在中央音樂學院的考場外麵,他結識了現在的妻子。她熱情地輔導考生,多才多藝,非常活躍。

她有令人羨慕的才華和學曆,是北京藝術學院導演係的學生,當初報考這家學院非常困難,幾千人裏隻錄取一個班,整整考了天。她是那個幸運者中的一個,老師是焦菊隱、蘇靈楊,都是名家、大師級的人物。她談起繪畫、戲劇、中國古典文學和歐美文學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她的父親就是李墨林,收藏家,做過律師,曾受老洛夫之托尋找夢熊母子,想不到兩人以這種關係相見了。夢熊也喜歡收藏,李墨林很高興。李的兒女不是大學教授,就是工程師,他家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抄家了。

這才叫屋漏偏遭連陰雨。夢熊更被人瞧不起了。有人甚至說:“這個窮小子娶不起媳婦!”

他們一氣之下於1966年11月結婚了,新事新辦,一切從簡。何況是在“除四舊”的大風暴中。結婚3天就上班了,兩個人的精神高度緊張,什麼情呀愛呀根本談不上。“蜜月”無蜜,隻求平安。祈求平安對他們來說也是太奢侈了,結婚剛半個月,夢熊被關押起來了。理由是現成的:“想叛逃投敵”。工廠造反派的臨時監獄,還不如國家的正式監獄,正式監獄裏至少還有飯吃。新娘子每天往牢裏送飯。

她是個藝術氣很莧的人,不敢奢望有大的幸福和歡樂,但也沒想到災難會來得這麼快。周圍到處是陷阱,生活裏充滿陰影。她想樂觀,卻更感傷。她憂鬱,又要掩飾憂鬱。

由新娘子一下子變成犯人的家屬,以前各種燦爛的期望和彩色的夢幻全消失了,整個人仿佛失去了屬於自己的碼頭。

兩個月後夢熊被放出來了。

但很快又開始“清理階級隊伍”一像夢熊這樣的人不被清理還去清理誰呢?他又被抓走了,一關就是半年。放出來以後被監督勞動改造。

運動繼續深入1970年他又被抓走,關了一年。這次動用了公安局,說他去英國大使館,家裏可能有電台。罪名是現成的:“英美特務”!

他已經有了第一個兒子,兩口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在社會上不被人欺負,便給兒子取名“老虎”。以後有了二兒子,叫“獅子”。

老三叫“大象”。

3個兒子,聽名字一個比一個厲害,可仍然受氣。兒子們稍微一懂點事,就對他們的父親有了疑問。夢熊的長相越來越像外國人,他小的時候受到的侮辱又開始在他的兒子們身上輪回一一這是後話,暫不提。

在工廠的土監獄裏夢熊並沒有老老實實認罪。經過反將他尋找父親的願望反而更強烈了一一這一切罪過都是因為沒有找到父親,如果證實自已個正派的父親存在,一切猜疑、造謠、誣蔑,將會不攻自破。

特別是他也有了孩子。

他隻是父親,不是祖宗。他一天找不到父親,孩子們就一天不能認袓歸宗,就會重複他的悲劇,不知自己是誰。

對夢熊的妻子來說,生活變成了焦灼。她毫無準備就成了老的災難的受害者,又創造了新的災難。為丈夫擔心,為孩子憂慮,每天提心吊膽,這責任太沉重了。壞消息不斷傳來,愈知道現實的嚴峻,愈感到自己的無望和無助。

到1976年,“文革”都結束了,夢熊的案子還沒有了結,還不能解除對他的“監督”。

1979年3月,中美正式建交,他的案子還在掛著。

他找領導,領導仍然這樣教育他:

“你應該學習白求恩,人家為了來中國把家庭拋棄。你本是中國人,你母親是中國人,你的一切都在中國,為什麼非要去找個美帝國主義的父親,忘記了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壓迫?”

他說:“白求恩如果不死也會回去的。我不找父親你們又怎樣對待我呢?我學習再好,能力再強,也沒有人用我,沒有我的用武之地。我有了孩子,更應該找到父親,不能讓後代一輩輩地胡塗活下去,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中美已建交,說明中央決定和美國解除敵對關係,基層也應解除跟我的敵對關係,結束戰爭加在我身上的災難。”

“你不要相信你父親是正派人,那樣一個美國人不可能對一個中國姑娘產生真正的感情!”

“我們不是在討論我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問題,再說你也沒有證據說他們感情不好……”

他突然什麼也不想說了,無法對話。

1979年11月的一天,他所在的生產工段的治安小組長通知他:

“你的問題你也有認識了,你的問題就是總想找你爸爸。你在這兒不是過得很好嗎?別找了,就算完了。這些年你也得到了鍛煉,‘四人幫’也粉碎了,好好幹活,過日子吧。”

這算什麼?他挨了3年的整,前後3次被關押,這就算是結論?

然而不是這樣地結束,又想怎樣,又能怎樣?他立刻給當時的美國駐中國大使恒安石寫信,請求幫助他尋找父親。

要找到父親的狂熱願望呑噬了一切。他相信自己沒有別的出路,隻有不顧一切地追求這一個目的。

一場新的馬拉鬆式的尋父運動開始了,已經丟了工作的妻子也加入進來。

過了一個多月,美國大使館給夢熊寄來一張表,問他要查找的人在什麼部門供職,是軍界、政界、商界?在什麼部門工作,通過什麼途徑查尋?他這才知道應該找紅十字會。他到北京向中國紅十字會國際聯絡部詳細地講了自己的故事,獲得了紅十字會的間情協助他直接給英美煙草公司倫敦總部寫信,打聽詹姆士,斯特亭洛夫的情況。一個月後英美煙草公司回信,反問他為什麼要打聽洛夫的情況,紅十字會又做了說明。

過了很久,才接到倫敦回信:“你們要查詢的人原來在我們公司,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聯係了。他不屬於拿撫恤金的雇員,因此不知道他的情況。”

冷冰冰,毫無責任感和同情心。

夢熊很氣憤,征得了國際紅十字會的同意,直接給英美煙草公司的董事長寫信。他不知董事長的姓名,沒有把握董事長會見到他的信。過了兩個月,英美煙草公司當時的董事長司徒,洛克哈德還真的回信了:“經過查詢,你的父親於1973年在佛羅裏達州勃克森維爾市去世,由於將遺體獻給醫學做解剖,沒有墳墓。你詢問有關家屬情況,無從查找。”夢熊不知所措,幾乎絕望了。他受了那麼多罪,費了那麼大的周折,得到的是一個死亡的消息。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努力都毫無價值。一種沉重的悲涼刹那間銷蝕了他的意誌。悲哀在他的內部驅動,他控製著,不能讓這絕望的悲哀通過傷口施放出來。

如果就此罷休,以前的罪白受了,勁白費了,今後的生活仍然是一種不幸的延續。

想了很久,他又給美國大使館寫信,詢問他父親死亡的詳細情況和因死亡引發的各種問題。他理直氣壯地說做為老洛夫唯一的兒子,有權過問和處理這些問題。

信寄出後長時間沒有回音,他幾乎不抱希望了,想走另外的途徑。

一年以後,突然接到美國大使館寄來的項探親簽證申請。說明美國政府對他和老洛夫的父子關係有了初步的認定,認為他可以去美國親自查詢父親的情況。

他向公安局提出出境申請,公安局反問他你父親死了,去找誰呢?一無親屬,二無擔保,不符合出境條例。你應該去找公證處。”

他找到公證處,確定立案調查。

於是難以想象的艱難浩繁的查證開始了。查閱外國人在華的檔案材料,查閱老洛夫在青島的材料,查閱老洛夫在上海的材料,找親戚朋友借錢,把家裏能賣的東西也都換成了錢,他不能老向工廠請假,就由妻子代勞,三去青島,兩下上海,兩下廣州,全都是自費,能走路的不坐車,能挨得住就不吃飯,能在車站碼頭上熬一夜就不住店。春夏秋冬,風吹雨澆雪打。有些知情人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肯說出真話,他和妻子好話說盡,哭過,求過,在人家門外靜坐過。她連餓帶累再加上生氣,幾次當場暈倒或在大街上突然昏迷一陣。他們將自己的出路押在唯一的行動上了。

長時間的過度緊張和勞累,浸骨入髓的焦灼,夢熊似乎並未失去靭勁和耐性,他的妻子卻像要被他的信念毀滅了。嚴重失眠,卻還像機器一樣奔波,她的存在變成一種無期限的痛苦和折磨,成了一種荒誕。心靈物化為喧囂,眼睛裏閃著陰鬱的光。有時她不能不對人家笑,但笑聲裏也藏著陰冷的憤奴,漸漸地願意借錢給他們的人少了。周圍沒有一個人說他們的努力會有結果。

經過10年的調查取證,美國總領事親自對夢熊麵試:最後表態:

“按照美國法律你不能成為美國公民,很長時間沒有回到美國就喪失了美國國籍。比如:7歲、3歲、37歲,幾個重要階段你都沒有在美國。但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你這種情況,屬戰爭遺留問題。我認為你應該是美國公民,我們正式向國務院報告,請等60天,給你答複。”

未到60天,通知就來了:

“祝賀你,成為美國公民。”

隻有夢熊一個人取得了美國護照。也恢複了原來的名字夢熊洛夫。

不知為什麼,他的妻子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看不出來這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一一工廠把夢熊解雇了,理由是:

“你是美國人了,我們這廠子小,雇不起。”既不算退休,也不算退職,一分錢不給,說不要就不要他了。一下子斷了他全家人的經濟來源。他家口:個美國人,4個中國人,又得靠借貸過日子。

他離開廠的時候,廠長還好心地勸了他一句:“你可辦成了,別當美國的陳士美!”

各種各樣的領導找到他家裏,對他那惡劣的居住條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聞而不問,卻希望他投資……風傳他繼承了多少遺產,打勝官司又將贏得多少多少錢……各種各樣的人物都圍上來,包括一些妙齡女郎,要為他工作,要當他的秘書,要替他成立一個辦事處夢熊洛夫又開始了一場也許比尋找父親更為艱苦的奮鬥——向英美煙草公司索賠。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英美煙草公司董事會做出決議,給予雇民及受難家屬萬美元慰藉金。夢熊洛夫和他的母親是受難家屬,有權領取慰藉金。同時,他父母在英美煙草青島公司的寓所內有很多資產,單以楊麗華擁有的珠寶就有上百萬元,再加上老洛夫在華的資財、古董、各國官員巨賈贈送的禮物等,這些財物或者在英美煙草公司撤離大陸時一並帶走了,或者在戰爭中損失了。總之,都在英美煙草公司賠償之列,其數目是驚人的巨大。還有精神損失費……夢熊洛夫陷於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之中,一年到頭東奔西跑,難得在家。她的妻子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幫助他了—她常常不打招呼,一個人就走出去了,一出去七、八個小時。表情冷漠古怪,可以突然無節製地大笑起來。說笑又像哭,眼淚簌簌而下,渾身抖動,讓人感到她內心充滿了痛楚。

她的臉被沉重的生活蛀蝕壞了,猶如荒棄的村落。她的心裏有個巨大的空洞,而且這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連生命本身也成了一種虛幻的存在。

她隻有在談起藝術的時候,才顯得健康、正常人想起以前她曾經有過的才華。

她擔心丈夫受騙受害,不相信任何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快半個世紀了,可那場戰爭加在夢熊,洛夫一家人身上的災難卻遠未結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