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無力地垂著,語句斷斷續續的,耷下來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一副被悲痛壓倒的模樣。她捂著臉,站在箱子旁邊,宛如從箱子裏鑽出的向我索命的鬼魂。那姿勢分明召喚著我去安慰她,去把這一筆孽債算清楚。我猶豫著。我知道我無法跟她解釋明白,我不能把既是為了她,而又是為了解決我複雜的感情的這一舉動——離婚,說成是單純為了她的安全,或是說成單純是我對她已失去了感情的結果。她的腦子隻能理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灰色的事物、模糊的事物,對她來說是太費解了,對我來說又是太難表達了。理性不能代替感情,理性更不能分析感情,在心靈相互不能感應的關係中,任何語言都無能為力。而維係我們的,在根子上恰恰是情欲激起的需求,是肉與肉的接觸;那份情愛,是由高度的快感所升華出來的。離開了肉與肉的接觸,我們便失去了相互了解、互相關懷的依據。
但是,我還是走了過去,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肩膀。“你怎麼知道我要走的?”我問。
“我咋不知道?你肚子裏有幾根蛔蟲我都知道!”她乖乖地偎在我的懷裏,哽咽著說,“你當是我看不出來?你不走,能跟我離?你呀,勞改了二十年還是個少爺胚子,要人侍候你吃,侍候你喝。老實說,我是放你一條生路,讓你去尋你的主子,不然,我不吐口跟你離,你能離得掉?你是去投靠美帝蘇修也好,是去投劉少奇鄧小平也好,你放心,你反革命成功了,榮華富貴了,我決不來沾你的光,你何必跟我耍這樣的花樣!”
她笨得可愛,又聰明得可笑。好像我勞改的二十年中她都一直侍候著我似的,並且,她又有她對人和世界的理解——拾到籃裏的都是菜;凡是和當前“毛主席革命路線”對立的,不分青紅皂白一攬子是“反革命”!
而她卻愛著“反革命”。
我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說:
“什麼榮華富貴!很可能是凶多吉少,所以我才……”
“哼!”她鼻子一皺,用淚眼柔情地看著我的臉,卻撇著嘴狠毒地說,“哪是沒準!你肯定不得好死!因為你虧了心了。”
“是呀,”我淒然地一笑,“是虧了心了。”
她似乎稍稍平靜下來,頭靠在我的肩上,歎了口氣說:
“本來,我是想跟你大鬧一場的,去檢舉揭發你,叫你再去蹲勞改。可後來一想,你也可憐,一肚子才學,窩在這兒受人欺負;你有你的苦楚……還是好離好散吧,都給各人留下些可想的地方。我告訴你,不管你以後多榮華富貴,有多少漂亮的女子圍著你轉,像我這樣心疼你的女人,你一個也找不到!我呢?我也想開了,馬老婆子一個人也過了一輩子,還是樂嗬嗬的,我還不能像她一樣過嗎?……”
“哪能……你還年輕,找一個比我合適的……”我違心地安慰她。
“算了吧,少跟我賣片兒湯了!”她擦幹臉上的眼淚,紅紅的小鼻頭翕動著,睫毛上還沾著扇子般的淚水,像湖塘上蒙著的一片濕霧,令人心醉。她說:“我以後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狗跟你說謊!還找誰呢?我命裏不該有好男人。找著一個好男人還籠不住,要跑。那個錢,你帶上,路上好花。我前兩次離婚,都拚命問人要錢,要東西,打官司,這次跟你離,我心甘情願送給你。你拿著好了,我還有三百塊哩!”
說完,她擰過身來,把富有彈性的乳房緊貼在我的胸口上,用一種仿佛準備決鬥的火辣辣的語氣說:
“上炕吧!今天晚上我要讓你玩個夠!玩得你一輩子也忘不掉我!”
月亮升到當空。房裏的燈一滅,月光陡然像瀑布一樣向小小的土屋中傾瀉進來。她的細聲碎語在月光中蕩漾。
“……我告訴你,你將來是準不得好死的,因為你虧了心了……可是,不管有多少人給你送葬,送花圈,心眼裏真正哭你的就我一個,你信不信?……以後,每到清明,我不管在哪兒,都給你燒紙,你就到我這兒來拿錢花好了……來吧,快脫了,還愣在那兒幹啥?”
我感到有兩條火燙的胳膊將我緊緊地摟住,把我拉下去,拉下去……沉到月光的湖底。耳邊,又響起從水底深處浮上來的聲音。
“……你別忘了,是我把你變成真正的男人的……”
啊!世界上最可愛的是女人!
但是還有比女人更重要的!
女人永遠得不到她所創造的男人!
…………
有一個小蟲子在牆角沙沙地爬。啊,春天來了!再有一個月便是清明。
我是不是要回到她身邊來領受祭奠呢?
好大好圓的月亮啊!
…………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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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鬥渠:引黃灌區的灌溉係統一般分總幹渠、幹渠、支渠或鬥渠、農渠,配在一起組成灌溉網絡。支渠或鬥渠是農場中最主要的灌溉渠道。書中說的大渠指幹渠,鬥渠指農場中最大的渠。
① 各各地:又稱骷髏地,耶穌殉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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