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外屋洗完鍋碗,掀開門簾走進來,隨手拉亮電燈。屋頂上頓時投下慘白的、刺目的光芒。我眯縫著眼睛,但沒有敢看她的臉。她一如往常,欠著身子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搓著兩手。她剛擦了裝在蛤蜊殼裏麵出售的潤膚油。她愛修飾,並且注意保養,這和從小當農民的婦女迥然不同。如果不是失身而勞改,她恐怕有另一種命運吧。但是她竟勞改了,淪落風塵,這不也是她的命運嗎?
她專心致誌地擦著自己的手。我在思忖著怎樣開口。
女人的耐性極大,尤其有沉默的本領。我終於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說:
“今天咱們的申請批了。”
我特別把重音放在“咱們”兩字上。
她仍不說話,邊擦油,邊仔細地查看自己的手指,好像必須在每一個指甲縫裏都抹上油似的。這是一片布雷區,但是我要越過去才能達到彼岸。我坐起來,從口袋裏掏出那張紙展開,放在她麵前的炕沿上。
她不動聲色地向那張紙瞥了一眼,又擦了一會兒手,然後用兩根手指刷的一下把紙拈起來,一折,撕成兩半。
“咦!”
我驚詫地輕呼了一聲,但又即刻停住。我不敢再往下說。這一片冷漠的冰層非常薄,稍一不慎我就會掉到裏麵,再也浮不出來。我提心吊膽地看著她的臉。
她沒有抬起眼睛,還是看著自己的手指,鎮靜地說:
“要這玩意兒幹啥?要結婚,誰也擋不住;要離,誰也捏箍不到一塊兒去。既然沒有感情了,就是不批,不照樣分得開嗎?”
“當然,當然!”我連忙表示讚同,“可是咱們不是還要拿著這玩意兒到場部去辦手續嗎?”
“哧!”她鄙夷地斥了一聲,“你這腦袋瓜子真好使!咱們結婚的時候到場部去辦過手續嗎!”
啊!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來:去年,黑子把曹學義的批複給我們拿來以後,我怕夜長夢多,連隊批了,場部的幹部還可能從中作梗,征得她同意,就沒有去場部辦手續。反正山高皇帝遠;誰家結婚的時候,來賓進門也不會先索取結婚證檢查一番,這樣,我們就“結婚”了。
我不禁發出一聲神經質的怪笑。原來,我這個被“群眾管製”的人竟和她過了一年非法的夫妻生活!承認我們是夫妻的不過是群眾,是時間,是我們的感情和習慣。到後來,連我這個當事人也忘卻了我們還沒有履行法律手續。這樣說,我這些日子所費的心機純屬多餘,要走,我滿可以拍拍屁股就走。
我忘卻了,她卻記得。她向我投來十分憎恨的一眼,厲聲說道:“哼!你當初跟我結婚就沒誠心!”她輪廓豐滿的嘴唇突然變薄了,露出雪白的門齒。“你滿肚子鬼心眼!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
她的話像冰雹一樣打在我的臉上,我沮喪地說:“你別誤會。當初我是誠心的,絕不是耍花樣。我笑,是因為這事情很滑稽。黑子說過,沒有道德的日子好過,我看,沒有法律的日子也很方便。”我歎息一聲,“我們真像場戲,真像場夢!”
“我是做夢做醒了。”她說。
醒來的應該是我,而現在她也說自己醒了。我遲疑不決地停在薄冰上,不敢再邁出一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想的,會說出什麼話來。是不是夫妻兩人決不能清醒,清醒了就會分道揚鑣呢?
夫妻生活就是夢。不是美夢便是噩夢。千萬不要清醒!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兀地站起身,掀開箱蓋,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裳拿出來——這些衣裳沒有一件不帶有她的氣味。她很冷靜、至少在表麵上看是這樣。對於離婚,她好像已經熟於此道了。
“人窮也好,窮人離婚簡單;你的、我的,一分就完了!”她居然還有這麼一份幽默感。最後,她把半導體收音機也放在我的衣裳上,說,“這個也給你,當特務離不了這玩意兒。”
我無可奈何,撇了撇嘴。現實摧毀了她的生活,摧毀了她的一切,但她又把任何要反抗命運的,要在嚴酷的現實中去尋找一點供氧的罅隙的行動卻都當成是“反革命”。必要的時候,她也會捏著小拳頭喊叫:打倒這些反革命。我幹巴巴地說:
“這個東西是你買的,我不能要。”
“有啥不能要的呢?”她故作驚詫地攤開兩手,用冷冰冰的語氣說,“這些東西,你拿去;屋裏搬不走的,你給我留下。我不是傻子,不會讓自己吃虧的。”她繼續在敞開的箱子中掏著。這隻神秘的箱子仿佛有掏不盡的東西。她從一塊小手帕包中拿出一遝鈔票,很熟練地點出二十張。“還有,這二百塊錢,你也帶上。”
“咦!”這時,我是真正驚詫起來。“你還給我錢幹什麼?我們……我們生活這一年又沒存下錢,我心裏有數的。”
忽然,她支持不住了,像一個孩子精心搭置起來的積木在一刹那間全部倒塌,她冷漠的、冰涼的、嚴厲的表情陡地垮下來。她用拳頭堵著嘴,嗚嗚地哭道:
“我說,你章永璘,你生就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走就走,跟我耍這些花樣幹啥?……其實你根本不用跟我耍這些花樣!你說一聲:‘我要走’,你就走好嘍!誰也不會攔你,誰也不會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