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守望者
每當流過這座無名的小山,黑龍江總是放慢了腳步,浪花拍打江岸,嘩嘩作響。這時小山上的鬆林也搖動著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風雨交加的夜晚,這聲響就變成淒楚低沉的嗚咽,在江麵上、在山林中久久地回蕩。
在無名小山的不遠處,有一個不大的村落,在村落的邊緣有一棟低矮的房舍,房舍裏住著一個女人。每天日出和日落時分,她總是站在自家的門前,傾聽黑龍江拍打江岸的聲響,遙望那座無名的小山,遙望那山中被山林和荒草掩蓋了的7座墳塋。
三十多年過去了,她還守望著這座無名的小山,守望著山中那有名的墳塋。山上的樹越來越密了,而她的頭發越來越稀了;山上的花越開越鮮豔,而她的青春越來越枯萎。想走的人都走了,她不時感到孤獨,感到悲涼。
然而,她總是忘不了那一天,也許就是為了那一天,她還要守望下去。
那一天是1970年5月28日。那時她還很年輕,年輕得如山上帶露的花朵。她是天津68屆初中畢業生,和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一樣,帶著理想和浪漫來到這黑龍江屯墾戍邊。她所在的建設兵團一師獨立三營二連就駐紮在黑龍江邊。連裏有一個打漁排,排裏有一個由女知青組成的織網班,她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心靈手巧,很快學會了織網,而且成了其他青年的老師。她熱愛這個工作,每當在江邊金色的沙灘上支起長長的漁網,姑娘們穿梭飛線,邊幹邊唱:“漁家姑娘有海邊,織呀織漁網……”後來她被調到附近的一個連隊,去當織網班的班長。
5月28日這一天,她突然覺得應該回老連隊看一看,她請假說回去取行李,實際想回去會一會小姐妹。她剛到連隊,看見織網班的夥伴正在上船,要到十幾裏外的“漁房子”織網。她也跳上了船,在船剛要起動的那一刻,她突然想留在家裏拆洗被褥。這時,站在岸上的北京知青賈延雲說:“你不去,我去!”她是姐妹中歲數最小的,本來是留在家裏燒水燒炕的。她跳下了船,而讓小賈上了船。排長劉長發搖動小船,船上的7個姑娘雀躍著向她告別的時候,當時她真有些後悔。她們都走了,給她留下一片笑聲。
不知為什麼,那一天她總是心慌意亂的,什麼也幹不下去,不一會兒就到江邊轉一轉,盼著姐妹們早點回來。傍晚時分,江上起風了,在她望眼欲穿的時候,天津知青楊摯穎哭喊著跑回來了:“快去救人,船扣在江裏了!”因為她在學校學過遊泳,隻有她遊上了岸,劉排長和6個女知青全被衝得無影無蹤了!全連人馬都出動了,沿著黑龍江邊找邊喊,手電筒和探照燈把江麵都照亮了。她也在其中邊哭邊喊。
楊摯穎對她說,這一天大夥可高興了,3個小時就把大拉網織好了,然後我們劃著小船到江中的小島上去玩,一起唱歌,一起朗誦毛主席詩詞,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中午,劉排長給我們做了一頓吵吵了近一年才吃上的魚丸子,大家美餐了一頓。晚上回來時本來要走山路,劉排長說,晚上路不好走,我劃船送你們。當時江上起風了,坐一條船不安全,排長讓我們去兩個人跟另一條船走,可誰也不去。船走到江中,風越刮越大,天也暗了下來。江水突然湧進船裏,船上的人本能地都站了起來,這時劉排長喊:“不要慌,不要動!”但不等我們反應,船就翻沉了下去……我遊出水麵時,聽到有人在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回頭看,那是和她一起下鄉的天津知青章秀穎在喊,在為她鼓勁,也是在為自己鼓勁。後來這聲音沒有了,江麵黑森森的,看不見一個身影,死一般地寂靜。“我拚命地喊,可沒有人回答。我遊上岸,爬上沙灘,就往連隊跑。”
全連人找到天亮,一無所獲。這件事驚動了整個兵團,也驚動了北京。周恩來總理指示,要千方百計找到知青的遺體。對岸的蘇方提出嚴重抗議,認為中國有意製造邊境事端。接著這件事被上升為“政治事件”――“排長劉長發帶6名女知青投修叛國,留下揚摯穎潛伏,並指使她慌報軍情,以亂視聽。”這個轉業軍人被開除黨籍和公職,死裏逃生的揚摯穎也被審查,失去了人身自由。當時黑龍江省正進行深挖“蘇修特務”的運動,而地處黑龍江畔的黑河地區是這場運動的的重點。這個事件被定為“蘇聯特務策劃的裏應外合的叛逃事件”。
大約半個月後,劉長發的屍體漂了上來。接著發現的是班長、哈爾濱青年許淑香,她衣著依舊,像在熟睡中。哈爾濱知青劉毓芳和北京知青李金鳳的屍體是在對岸被蘇方發現,又被送回的。哈爾濱知青孫豔漂到一個爭議島上,屍體已麵目全非,她身上的一張照片證明了她的身份。天津知青章秀穎4個月後才發現,屍體竟然完好無損。北京知青賈延雲始終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