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個上級(1 / 2)

我的第一個上級

何連長個子很矮,嗓門很高,一口山東話,臉色和土地的顏色差不多。我剛下鄉那陣子,在他手下當兵團戰士,其實就是農工。每天跟著他在興安嶺的山溝裏開荒種地。那時,兵團的幹部分兩夥,一夥是穿黃棉襖的,都是部隊的轉業官兵;一夥是穿黑棉襖的,老農場來的。何連長是穿黑棉襖的,原來是山東盲流,跑到黑龍江邊的農場當拖拉機手,後來當上車長、機務副隊長,調到我們新建的連隊,就成連長了。

那些黃棉襖,天天早上領著知青“天天讀”,何連長說,我識的字還沒有你們多,你們自己看吧!天一放亮,他就扛著一把钁頭上山了,在樺樹林子邊上開點小片荒。每天出工前,別的連隊的黃棉襖都喊“立正”、“稍息”,然後“戰前動員”,從國外講到國內,總是“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可他總是那句話:“沒啥說的,下地幹活吧!”說著,他在前麵領著我們就往地裏走。人家黃棉襖都留在家裏開會,那時的會很多。何連長不愛開會,也不會開會。其實我們這些知青非常喜歡開會,能靠在行李上一半清醒一半睡地聽別人念報紙,和現在住在星級賓館的感受差不多。因為很少開會,我們對何連長頗有微詞。

何連長幹活是把好手。地裏的活沒有他不會的。別看他個子小,力氣大得很,二百多斤的麻袋,往肩上一扔,噌噌地就上跳板。他最拿手的還是機務上的活。不管是拖拉機還是康拜因,不管是國產的還是進口的,一旦趴了窩,他一捅咕,肯定突突地跑。連農學院畢業的郭技術員都服他,還正式向他拜了師。那年麥收時節,連著天天下雨,什麼樣的康拜因下地都陷進了泥裏。上級發出了“小鐮刀打敗機械化”的口號,我們每天泥裏割麥子,累得晚上爬不上炕。何連長和郭技術員他們一起研究,給康拜因穿上了“木鞋”,結果在泥地裏照樣收麥子。機械化代替了小鐮刀,我們從苦難中解救了,連裏的小麥也豐收了,而有的地方的小麥爛在了地裏發了芽。但是何連長沒受到表揚,因為他的作法不符合上頭精神。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何連長真正出人頭地是因為開會。那時上級布置對知識青年進行憶苦思甜教育,連裏要請人做憶苦思甜報告。我們是個新建連隊,全連隻有一個老職工,是個姓欒的老頭,他的老伴是個“二毛子”,已被定為“蘇特”嫌疑,關了“牛棚”。顯然不能讓他們憶苦了。再就是何連長歲數大了,又是貧農出身,他不憶苦誰憶苦!可他不願意講,說當時歲數小,已記不起什麼事兒了。“黃棉襖”指導員說:“老何,講不講可是立場問題!”何連長隻好服從了組織的安排。講稿是我們這幫連隊秀才的“作品”,“藍本”是高玉寶的“半夜雞叫”,隻不過地主的名字從周扒皮改成了李扒皮。經過我們的輔導,何連長基本能把講稿背下來了,雖然有些結結巴巴,但更顯得真實。

開憶苦會那天,連隊大食堂隻點了一支煤油燈,我們先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和憶苦歌。何連長還沒講,大家已是哭聲一片了。營部給我們連隊送家信和報紙的汽車已經半個月沒來了,大家都有些想家。平日誰一哭就批誰“小資情調”。現在有了合法大哭的時候,誰也不肯坐失良機。到何連長痛說家史時,全連已是號淘大哭了。接著又吃憶苦飯,基本原料是從豬舍整來的,又摻了些野菜,真是難以下咽,大家哭聲更高。最後全連哭得一塌糊塗。指導員說,這是我們連最成功的一次會議。會後,我給報社寫了一篇稿:《何大爺痛說家史動人心,眾戰士鐵心務農愛邊疆》。何連長這下子出了名,遠近的各連隊都請他去作報告。我也因寫這篇小稿成了脫產幹部――每天不下地幹活,躲在連部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