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2 / 2)

4、本世紀初,日本曾經舉行過一次關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世界青年運動回顧”的國際學術研討會(那個時期確實很奇特,許多國家的青年不約而同地揭竿而起,鬧起了各式各樣的“革命”,美國是反種族歧視和“性解放”運動,法國是“紅五月運動”,巴黎街頭到處飄揚著毛澤東和格瓦拉的旗幟;日本是衝繩美軍基地引發的全國性“反美運動”,中國是“紅衛兵運動”等等),我在那次會議發表了一個演講:《中國知青的愛情三部曲及一個荒唐的尾聲》,所謂三部曲是:1、為“政治進步”拒絕愛情;2、為生存需要扭曲愛情;3、為回城願望拋棄愛情。一個荒唐的尾聲是:當那個悲慘的時代結束之後,當年一切受到傷害的愛情都在懺悔中覺醒和複蘇了,後來風行全社會的“婚外戀”之風,事實上是由知青重拾舊日被損害的愛情而引發的。我在演講中列舉了大量令人淚下的事例,在場各國學者專家無不為之動容,許多人站立起來高舉雙手鼓掌向我表達他們的震動、激動與感動。

我在演講中概括的是抽象的純理性的中國知青曆史和情感發展脈絡,讓我感動的是,宏圖以眾多知青朋友的血淚記憶、出色的表達方式和沉重的曆史感,藝術地再現了這個悲愴的曆史過程。

5、我也是知青出身。鏟地、喂豬、伐木、趕馬車,都是我熟悉的勞動。如文前所說,我曾清晰地、恐怖地目睹幾位知青戰友因種種意外事故,在我眼前死去,他們和她們的墓碑上永遠寫著“17歲”或“18歲”,他們就這樣在我們的記憶中永遠年輕著,永遠銘刻著,永遠鮮活著,並伴著我們的眼淚與心酸。因此,我一向不讚成有些知青同仁對於那段悲愴經曆過於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的評價,盡管所有挺過來的知青都值得慶幸和驕傲,盡管從宏圖的書中能看到許多知青艱難卓絕、淩越超拔的奮鬥與成功,但是,曆史的損害與傷痛是後來的任何成功都無法抹去的。

畢竟,人的生命隻有一次,沒有青春可以重來,我們付出的代價實在過於沉重。比我們大的一代,曾有過自己美好而壯麗的青春,比如王蒙先生就寫過《青春萬歲》這樣的激情之作;浩劫之後,他們這一代又有所謂的“恢複工作”;比我們小的一代,更多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強說愁”。隻有我們的青春是破碎的、傷痛的、荒蕪的,如同地老天荒之中的一莖野草,隻能在風霜雨雪中殘留一點有關綠色的疲憊記憶。

為此,我們應當感謝宏圖的《我們的故事》,他寫出了我們的迷茫、汗水、眼淚與鮮血,而那就是我們的全部青春。

6、我們必須把我們自己交給人類和我們的民族,並永遠留存在文明的記憶之中。在未來的某一天某一地某一人,當他或她不經意地掀開曆史的扉頁、回望我們的青春花季時,一定會驚訝地睜大眼睛,一定會百思不解地千百次探問,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怎麼會出現一個叫作“知青”的族群?未來的這位探問者會發現,“知青”這一代所參與的“文化大革命”讓任何文明人都無法理解:

——非常奇特。這場運動是以革命的名義發動的一種反動,是在和平時期發生的一場“戰爭”,是以建設的狂想造就的一場毀滅。

——非常奇特。“知青”的前身“紅衛兵”猶如一朵惡之花,正是所謂“反帝反修”和“解放全人類”的烏托邦式的“崇高理想”,把“紅衛兵”改造成造反的工具、瘋狂的暴徒和文明的殺手。

——非常奇特。在“文革”的風潮和硝煙中,惡之花結出了它的苦果:“紅衛兵”變成了一代“知青”。我們被迫告別校園和城市,上山下鄉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顯然是與文明發展方向和現代化追求完全背道而馳的反向運動。

——同樣奇特。數千萬“知青”在廣闊天地之間,在風霜雨雪之中,曆經千錘萬煉,“苦果”竟然變成了“堅果”,從此我們始終堅定地同人民站在一起,我們不再害怕危難和畏懼死亡,我們不再隨風搖擺和猶豫退卻,我們長成了參天大樹,我們成為改革開放時代和民族複興偉業的擎天大柱。

我們所經曆的一切,在人類發展史上獨一無二,是空前的,肯定也是絕後的。我們將成為人類文明史中絕無僅有的“文物”,長留在曆史的記憶裏。

為了讓曆史記住我們,我們應當記錄自己。

2008年5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