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有後花園,也有專門擺放盆景的園子,園中路如迷宮,圍牆有半人高,牆上擺著一盆盆各式樣的花盆景,二哥和一位小姐初次相見,她躲在遠處跟著看,被倒背著手走路的二哥瞧見了,他撚著盆景裏的一粒碎石子丟過去。迎麵的石子,落到她腳前,她驚叫,那位小姐也尖叫,園子裏的丫鬟小廝們全亂了,圍攏著大小兩位小姐,唯有二哥在大笑。
……
沈奚的手失了重,從床榻邊沿滑落,驚醒了她自己。
她糊裏糊塗地盯著未點亮的燈,回憶自己是在哪。骨頭像被人解剖拆解過,再重新拚湊起來,動一動都有酸痛,連自己躺著的姿勢都很怪異。她想喝水,矮桌在眼前,擺著茶壺和單個茶杯,一看便曉得是為她準備的。
沈奚艱難地爬著,翻身,坐在煙榻邊沿,揭了杯蓋兒,端起喝了口。
溫的,還沒涼透。
她捧著茶杯,還沉浸在舊夢裏。二哥知曉一切,送走她前事無巨細叮囑著日後的事,卻唯獨沒提到沈家仇人是誰。連他,也不想自己活著是為了尋仇。
她怔忪著,好似在勸解自己放下。
到了今日,傅家老爺和大爺一個不在了,另一個生死未卜,他能做的全都做了。傅侗文有什麼錯呢?錯在生於傅家嗎?就像四爺、五爺,他們有什麼錯?
可沈家人呢,誰又錯了……
糾纏的生死債,人命債,困著她。
寂寂的空間裏,她從天將亮,坐到了日頭高照。
因為昨夜雨停了,窗戶也開了半扇,日光順著窗落在地麵上。扇形的白光影裏,還有雨潲進來的痕跡,將將幹涸,水印子還在。
沈奚怕那扇門打開,怕他問自己,該怎麼辦。她不知道。
門縫下,能瞧見透進來的光。她看著看著,眼睛發酸,稍許閉目,就聽得腳步聲來回走。“三爺!”突然的驚呼入耳。
隨之而來是紛亂腳步聲。
是心病犯了?沈奚慌張立身,腳背撞到矮桌上,撞翻了茶壺茶盞。她顧不及這些,把茶杯也扔掉,跑到門前,猛推那扇門。
門外的日光,刺得她眼睛睜不開,她腳下發虛著,跑出去兩步,見著他的影子,一下子撲上去:“你要不要緊?藥呢?在哪裏?”
豔陽下,傅侗文因為親自伺候她一日兩夜,人很憔悴,可他站在這裏好好的,並沒有犯心病的模樣,隻是咳得厲害。他從昨夜裏開始咳嗽,怕吵醒她,才到門外樓梯口坐著。不留神坐久了,起身時眼前發黑,險些摔下去。
沒想到,沈奚竟已經醒了,還聽到這動靜。
他低頭,看著她紅腫的眼睛,看她眼淚和過去一般毫不掩飾的焦急,突然失去了語言能力。何為劫後餘生,就是如此了。
“藥呢?快說啊!”沈奚昏頭昏腦地在他身上所有口袋裏翻找著,完全失去判斷力。
眼前水霧模糊著,她找不到。
她因為懼怕手不住顫抖著,直到被他抱到懷裏,還在他心髒病發的假想裏沉浸著。傅侗文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前,心髒在的那個位置,沙啞著聲音說:“我沒事,央央,三哥沒事。央央……”
他下巴壓著她的頭頂,輕輕蹭著她的發絲。
這一日兩夜,他怕自己推開這扇門,更怕她來推開它。他怕她病好了,想明白了,告訴自己夫妻緣分到此止步。
沈奚失聲痛哭,哭濕了他的襯衫前襟。
傅侗文抱著她,陪著她,時不時壓抑著低咳兩聲。
他正巧麵朝的是東方,上午日頭猛烈,照得他睜不開眼。淩亂的黑短發,邋遢的襯衫,還有下巴上生長出來的胡須,都在陽光裏暴露無遺。
聽她哭聲弱了,他用臉摩挲她頭頂的發絲,玩笑說:“三哥這身子,再等兩年,也就到頭了。”
沈奚心中一凜,推他,埋怨地盯著他。
他反而笑,兩手捧她的臉,為她擦淚,再將黏在臉邊的發絲一根根理到她耳後去。最後,他用掌心抹去額頭的汗,望著她眼睛,望到那張黑白相片裏去。
“不要走了,三哥舍不得。”他低聲說。
沈奚像要在這刺目的陽光裏,把後半輩子的眼淚也流幹淨,雙眸再次濕潤,因為哭得太多,眼眶都有了沙疼感。
“怎麼又哭了?”他笑了,靜了會兒,又一次說:“是真舍不得。”
這就是在胭脂巷,他在雪地裏點燃那三百響後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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