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他常命人在後花園亭子裏搭出一個又一個戲台,簷前全掛珠燈,紗羅綢緞作簾幕……客未至,燈是不許點的。客至,燈火齊明,那等風光,不可殫述。
方才他因為想到了這件事,把窗簾掩上一半。他想等太陽落山,等她回家再撳亮燈。
可惜沈奚歸家太早。
“你沒回來前,戲聽著也沒滋味兒,”他輕聲說,鼻尖從她前額滑下去,聞她身上的香氣,這是胭脂水粉,中國女孩子才有的香氣,“你一回來,就大不同了。”
他親吻她,品她唇齒間的咖啡香。
“嗯,是牛奶咖啡,”他評價道,“我這些日子隻能喝水,沒什麼意思。”
傅侗文偏頭,一笑,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點燈伺候的三少爺。
沈奚和他對視。
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這世上她再沒有親人了。在她身上,戲裏的橋段輪番上演,忠良遭遇陷害,好人偏要早死。她不想,最後還要經曆情人分離。
山河無恙,隻會是個美好寄願,她看不到路在何方。
難道百年永偕……也做不到嗎?
沈奚剛和陳藺觀碰了麵,低落情緒尚在,怕自己的失常影響他這個病人的心情。她避開傅侗文的臉,看到矮幾上攤開的報紙:“別再看報紙了,對你病情沒什麼好處。”
“好,”他聽話地把報紙合上,“你說不看,便不看。”
“要真能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
也不至到今日。
他告饒說:“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裏苦等。這剛一露麵,就不要再教訓三哥了。”
沈奚埋怨地看他,把報紙拿走。
“去讓慶項準備吧,”傅侗文靠回沙發椅背,“總長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飯。”
“你和譚先生說過了嗎?”
“不敢說,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氣大得很。”他自嘲。
還不是因為你……
沈奚不想揭穿他的“委屈”,抱著一摞報紙,向外走。
“不止兩個人來,至少四五人。還有,夫人喜歡熏香腸和生牡蠣。”他補充說。
“不吃中餐嗎?”她回頭問,“我以為他們許久沒回國,會想要吃。”
“夫人為哄大家開心,在領事館一直做中餐,”他回道,“今晚給他們換換口味。”
他們到法國後,雇了一個法國女人幫收拾屋子,偶爾也會做西餐。
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天黑後,客人準時登門。除了總長和夫人以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駐外公使。沈奚在一月歡迎宴見過他們,那天飯桌上,人人麵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幾歲,仍是禮貌紳士地帶來了禮物,和主人客套敘舊,但眼睛背後再無笑意。
晚飯安排了三小時,不到半小時,除了總長和夫人,餘下人都告辭而歸。
餐桌上,新鮮的牡蠣在燭光裏,浮著水光。
沒人有胃口吃它們。
“我去了數份電報給國內,卻沒回電。”總長說。
大國之間達成一致,要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給日本人。
中國沒資格討論,也沒資格反對。
代表團第一時間就把會議結果告知國內政府。
可簽合約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北洋政府始終是一副推諉的姿態,不做任何決定。
於是,代表團成了眾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他們懷揣著一雪前恥的目的,在旅途中曆經磨難,到巴黎後艱難斡旋,談判至今……卻在最後被拋棄了,成為了一枚棄子。
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約上簽字,就是代表團的責任,愧對國民;若是不簽,也是代表團的責任,得罪與會大國。
“這字,不能再簽了……不能再簽了。”總長長歎。
傅侗文不是外交部的人,他隻是一個商人,無權評論。
他用銀叉子撥弄著白餐盤裏的半塊麵包。
沈奚裝著沒留神聽的樣子。燭光下,她看到夫人擱在餐桌邊沿的手泛著青,血管突兀,十分蒼老。在此時,她才意識到夫人已是六十五歲的高齡,卻還在跟著她的丈夫四處奔走……
窗外,漸起吵鬧聲。
沈奚放下盛水的玻璃瓶:“我去看看。”
她走到客廳裏,譚慶項也在。
“是留法學生,有上百人,”譚慶項快速地說,“他們不是一直在駐法領事館前抗議嗎?怎麼找到這兒的?”
“總長的車在草坪外,要找也很容易。”沈奚說。
“我先出去看看,你去給領事館打個電話,讓人來接一下?”
譚慶項話音未落,傅侗文和總長、夫人先後從飯廳出來。
“這些天,他們都在領事館外,我和他們裏邊有些人也算打過交道了,”總長苦笑,“讓我先出去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