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及第,榮歸故裏;喜慶婚宴,歡天喜地。文竹背著娘淒涼地回到文家莊,毫無喜氣,也放幾個炮仗,去去晦氣。
三妹看文家莊的眼光沒變,刨去三個多月的時光,文家莊一切照常。
文家莊看三妹的眼光變了樣,聞訊來看望的人私下竊語:“三妹瘦得像猴,風都能吹走。”邊說邊搖頭惋惜。
自從娘出院後,文輝便改為一周回來一次,文竹一三五晨出,二四六晚歸。文昌發須臾不得離開,除非親戚來看望,或者村上人來坐坐,可離開片刻,周日稍定心,兩兒均在。
攤上這病,全家傷心,忙前忙後,沒有盼頭。這是人道,也是孝道,文竹無怨無悔。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情,人總比畜牧高尚些吧。
傍晚,文竹坐在碼頭想著心事,殘陽如血,照著文家莊,照著文董河,照著人間的變遷和滄桑。
東首的大媽不是本家,倒是常來,說來有些淵源,兩家為造房鬧得極不愉快。文竹高一時,家造新樓,兄弟倆甚是喜悅,不用和爹娘擠一屋了。
上梁那天,文竹還記得,天飄著蒙鬆雨,八點十八分,瓦匠頭子邊上頂梁邊講好話:“雨澆梁,主家旺,南北向,金銀堂。。。。。。”總之是主家人丁興旺,財源茂盛的好話。
鞭炮響起,東西南北各拋一大饅頭,下麵早有人候著,糕點往哪扔,人群就往哪奔;糖果往哪拋,人群就往哪跑。就像小時喂雞,一把米一扔,雞就蜂擁而來。無利不往,有趣熱鬧。也有人遠遠看著,想去搶拋糧,又怕那炮仗,等炮聲完了去,剩下的可想而知。
文家本想造兩層,文竹娘跟東首大媽商量,底層想加二塊磚,一低一輩子,東首當然不肯,她家低就是她的東首低造成。
鄉人挺計較這個的,同層東首後起可以高過西首,而西首後起就不能超越東首。請村長來也無用,東首不肯西首就不能高,沒有什麼明文規定,全是鄉俗。硬來將起更大爭端,而且無理。
“佛爭一注香,人爭一口氣。”文竹娘好強,負氣造了三層,至今還是文家莊的居高點。
這一造就是一年,耗去了文竹娘大半生的心血。東首大媽無話可說,仇恨卻像海深了去,幾無來往。
但女人的心是軟的,天生就有同情心,有時女人的仇恨不作數,文竹娘回莊後,東首大媽的仇恨就像雲一樣散了去,隻當沒發生那碼事。有空常來坐坐,陪文竹娘嘮嘮嗑,有好吃的也會端來一碗。
文竹的舅舅、阿姨也常來看望,畢竟是一母所生,大舅尤甚。“急病亂投醫”,剛回來沒幾天,大舅就用三輪車載著妹妹就趕東趕西,一會兒去請瞎子,一會兒去找偏方,聽說宜興有處“關亡”很靈,便趕了去,幾十裏的路程。總以為精誠所致,病魔可除,其實是徒勞。
雖是徒勞,文竹卻相當感激,有些情意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於病無益,文竹娘心裏還是起些波瀾,相信家人始終沒有拋棄她。
出院十多天,文竹娘每況愈下,病毒在體內翻江倒海,有一夜疼得文竹娘鑽心刺骨。文竹無法,隻能背著娘從東首走到西廂,樓上走到樓下,講些過去的事,以分散娘的注意力,瓦解娘的一些疼。那一夜娘疼得大汗淋漓,文竹累得腰酸背疼,咬著牙總算熬了過去。
第二日文竹顧不上酸疼趕緊去二院買了當時受管製的麻醉藥,相當於*,淺紫色的藥片,二瓣三十二片,計九九八元,相當於文竹第一月的工資。
那藥進口貨,真能緩解疼痛,隻是貴了些。一開始一片管二天,後來是一天,半天,幾小時,最後縮至一小時一片。藥性越來越短,疼痛越來越猛烈,撕心裂骨的痛,對於文竹娘來說:健康是多麼奢侈的東西。
那藥副作用也很明顯,讓人產生依賴症,一旦過了時效沒及時補給,那痛讓人生不如死。嘴唇發幹,水分發揮的太快,要用棉花絮不停地醮水擦嘴唇,稍有馬虎,嘴唇幹裂得發白,如紙。
病毒還在吞噬著文竹娘的**,腿已開始水腫、起泡、麻木,至不能行走,大小便失禁。文竹請鎮醫院的一個同學幫忙,過來裝了利尿器,生命的最後旅程文竹娘全在床上度過的。
隻要文竹在家,總是文竹陪伴娘睡的,娘也許知時日不多,開始追憶,從嫁給文昌發起到文竹領第一筆工資,事事清晰得猶如昨日發生,讓文竹驚歎娘的好記憶。有時也會猛捶床邊,求閻王早點收了她去,她恨自己不中用的身子,拖累了全家。
文竹趕緊安慰,說娘吉人天相,定沒事的。文竹也知道自欺欺人,聊勝於無,除了安慰還能作什麼,恨不能替娘受罪。
娘有時也會半夜醒來哭泣:“兒啊,為娘操勞一世,這樣去心有不甘啊!我沒看到你與文輝成家立業,沒看到第三代啊!”
聞此,文竹如何不心碎,成了淚人,哭道:“兒明日求董梅成婚,後日就生子。”
文竹大概是哭昏了頭,結婚生子兩天也能成。
娘聽到董梅,便收起淚,說:“董梅這孩子好,兒,你不要錯過啊!隻是娘害了你,否則這事早成了。以後有難事找你文正大爺,他德高望重,為人正義,他會幫你的。”
文竹點頭,勸娘早點休息,自己卻怎麼睡也不踏實。朦朧中烏雲襲來,大塊大塊的烏雲無邊無際, 不見了天日,不見了娘,文竹急得拚命地喊:“娘!娘!娘!”夢驚,文竹見娘在身邊,心髒正常了許多。
娘根本就沒睡,用手輕輕撫摸著文竹的額頭,跟小時一樣,隻是眼裏有不舍的淚花。
娘用手指指窗外,一隻黑色的鳥撞擊著玻璃,由於屋內的燈從沒熄過,也許是迷了路,也許是嗅到了什麼。
文竹聯想到夢,感到局促不安,娘卻說句:“它飛累了,想回家。”
文竹陪伴娘的夜晚,娘說了許多許多,似乎超過了以前的總和。文竹以為娘偉大而又剛強,現在才發覺娘的真實與平凡。為了這個家她不得不剛強,為了兒子她不得不偉大。
娘不是偶像,絕對是一堵牆,讓兒子可以倚靠的牆,讓兒子膜拜一生的牆。什麼都可以丟,絕不能丟精氣神。娘皮包骨頭的軀幹裏絕對有股力量,永不放棄,勇敢麵對,像人的脊梁,挺著生活。
平安夜的早晨,文竹娘吃了大半碗粥,精神好了許多。因是周日,文竹文輝均在家,一個幫娘梳頭,一個幫娘揉揉。陽光從窗戶射了進來,暖暖的停駐在床前,塵屑在陽光中“撲騰”。
文竹娘不知想起了什麼,吩咐文輝去拿一把筷子。
文輝不解,納悶地問:“還未到午飯時分,拿筷作甚?”
文竹隱約知道娘的心思,就對弟弟說:“娘叫你去你就去,娘自有用意。”
文輝帶著疑問放下梳子,一路跑進廚房,拿了一把筷子,折了進來。
娘指著筷子說:“輝兒,拿一根折。”
文輝不知娘意,就拿了一根,隻聽“啪”的一聲,筷子一折二段。
娘又說:“輝兒,拿一把折。”
文輝用盡全力,乃至漲紅了臉,筷子未有絲毫受損,文輝頓時明白了什麼,娘在學古人教育兄弟倆。
娘拿起文竹的手,又拿起文輝的手,放在了一起,語重心長地說:“竹兒,你是哥,輝兒,你是弟,剛才的一幕你們都瞧見了。兄弟和,家事和;兄弟亂,筷子斷。文家的重擔就落在你們兄弟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