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說到夫人終是不忍,無奈便到了鄰壁的人家救。這府上是茶葉生意的,家有茶田千頃,鄉裏人就稱這家孺人為“茶夫人”。老爺是長年在跑生意的,一年之中沒有幾日在家,府上的事情靠玄綸家裏照應。茶夫人聽聞是東壁的夫人來訪,親自出門相迎。因為兩家是累之,這一輩又是來往慣了的,二夫人也無甚拘束,就攜手走到廳中閑聊。夫人開口問道:“最近幾日未來走動,姐姐一向還好麼?”茶夫人道:“好是好,就是天天盼望著你來看我。”丫頭上了茶來,夫人笑道:“來你家就有一樣好處,不愁沒有好茶吃,怪道人家都你作‘茶夫人’。”茶夫人笑道:“如此說來,到你家也另有一樣好處,不愁沒有好椅墊,以後也可你‘綢夫人’。”有此一番對話,兩家的丫頭都學著玄綸的母親作“綢夫人”了,下文便順延此稱呼,在此說與諸君道。當下綢夫人苦笑了一聲,又歎了口氣道:“我這番的‘綢’,可不是那‘綢緞’的‘綢’,倒是那‘愁悶’的‘愁’了。”
婦道人家,偏就喜歡聽人的事情,不是天大的事,還是豆大的事,都喜歡道,你要不告訴,還恨恨地不甘心。綢夫人暢曉此理,所以故意提個話頭,就等著茶夫人來問。茶夫人然問道:“姐姐有何煩心事,不妨說出來,妹妹給你解悶。”綢夫人道:“玄綸就要拋下父母,出外雲遊去了!”茶夫人訝然道:“我可是聽錯了?”綢夫人道:“你實實地沒有聽錯,是如此。”茶夫人道:“玄綸孩子剛剛幾歲啊,前幾年見的時候還跟我一般高呢,這怎麼就要出門了呢?”綢夫人道:“說也是呢,這孩子又是個倔脾氣,怎麼勸也不中用。”茶夫人道:“那你們老爺呢?”綢夫人道:“他也是個沒主意的,聽玄綸怎麼說,他就怎麼著。”茶夫人道:“這卻如何是好,他可有說麼時候來?”綢夫人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茶夫人心裏此時卻也鼓搗起來。你道這是人家的家事,卻著急作甚?
原來茶夫人膝下隻有二女,長女為青禾,樂府詩“青青園中葵”之意,與玄綸同庚,隻稍長三四十日。女為碧雲,“碧雲凝處憶嬋娟”之意,年方歲。綢夫人對青禾十分喜愛,至府中都要青禾相陪,茶夫人也玄綸學出眾,心中很是中意。雖然未有一紙婚約,然而兩府上都是心照不宣的。此時青禾已到破瓜之年,一兩年之內便要操辦喜事的,茶夫人忽然聽說玄綸要出外雲遊,心中不樂。若是玄綸此去經年不歸,小女又癡心難,豈不是要在閨中作了老姑娘?府上也是體麵人家,這卻如何使得?事關女兒終身大事,如何能不上心?茶夫人心想青禾自幼與玄綸投緣,若是來勸一勸,興許能有些轉圜之處。詩雲:
人人自掃門前雪,莫他家瓦上霜。
後巷飛灰殊不動,鄰門走火又匆忙。
於是茶夫人便道:“我的意是小女去勸一勸他,或許還能多留他幾日也說不定。”此話正中綢夫人下懷,綢夫人便道:“我也是這個意,隻是兒女都大了,不道方便不方便?”原來玄綸與青禾雖然小時極好,然而自從青禾笄之後,為著避嫌便不往來了,這原也是理所應當的,隻是兩人總不見麵,雖然以往的感情還在,現在卻略微有點生疏起來。此時茶夫人卻一揮手道:“這有麼不方便的,現在不見,以後總是要見的,還害麼臊啊。”茶夫人的意綢夫人心裏明白,便道:“既然如此,過兩日我便他來府上拜訪吧。”茶夫人道:“好說,好說。”時候不早了,綢夫人便丫頭燈籠府,茶夫人親自送至門口。
當夜無話,第二日夫人待玄綸去隔壁府上拜訪一下,玄綸道:“不忙,等孩兒去街上轉一轉去不遲。”早飯之後,玄綸便與瀟瀟上街置辦了些衣物,又開了些藥。玄綸看到邊一個小攤上擺些總總的小玩意兒,就順道走過去看看。攤子上賣得都是些扇墜、耳環、脂粉盒之的小東,雖然不是好材,卻色色得精致可愛。玄綸拿起一支發簪來,看著很是喜歡,便問賣家多少錢,那人道:“不多不少,剛好二文錢。”玄綸拿在手裏細細把玩,口裏卻說:“貴了。”諸君可,這買賣之人最重要的便是察言觀色。但凡看那公子小姐扮的,若是覺著好,不論多貴都要買的,所以張口就可以把價要高一點,二十文的說成是一文的也不緊。至於那樸素扮的,多要個三文也就夠了,多半他還嫌貴哩。要是人家誇你的東好,隻怕是不要你的東,故意說兩句客套話罷了。要是雞蛋裏挑骨頭,非要說出你這東的毛病來,恐怕是心裏十分中意,想要借此壓價兒。都說無商不奸,其實這小本生意人也怪可憐的,誰都要陪著笑臉不敢得罪。但可氣那些富商巨賈屯貨居奇,哄抬市價,魚肉姓,可惡至極。撇開此等不論,有“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之說。詩雲:
祁山麓,東連弱水濱。
金一詔定,玉萬民馴。
壟斷奇貨,蟬聯生貴人。
可憐擔斧者,不得柴薪。
說這賣家看玄綸一身公子扮,又拿著簪子愛不釋手,心裏還有麼不明白,便陪笑道:“公子,這簪子想是要帶給令府上少奶奶的吧。小人實話跟您說罷,這也不是麼上等好貨,可工總還過得去。二文也不值得麼,還不就圖給少奶奶買個高興嘛,難不成少奶奶見人時還戴這等貨色?您是大家公子,隨便拔一汗毛,也夠小戶人家吃用半月的了,還跟我們小本生意人如此計較麼?”玄綸向來古道熱腸,既然聽他如此說,便道:“罷了,就還你二文吧。”玄綸自袖起簪子去後,貨郎搖頭笑道:“讀書人多半都是這個呆樣。”
二人又玩耍了一會兒,到午時方。用過午飯,玄綸便在房裏讀書,忽然想到一旅途寂寞,不可無書消遣,就把《聊齋》,《說》,《三言》,《二拍》之的書了幾本起來。玄綸自以為諸事已經辦得停當,數日後啟應無不妥之處了,卻隻有一事情心不下:我自幼與青禾相識,我對的情,對我的意,彼此心中都是明白的。我此去關山重重,歸無定,萬一途遷延時日,豈不是白白耽誤了的青春?然而倘或我此時狠下心來,卻一年之內來,卻已嫁人去休,則又該如何呢?玄綸終是君子風範,寧可負己不可負人,雖然心中不忍,但是無論如何,此番隻能斬斷情絲了。此處,便要將十數年深情就將由此斷絕,眼中不禁留下淚來。瀟瀟見玄綸癡癡地坐在桌案前一言不發,便問道:“你隻坐在那兒發麼癡呢?”玄綸隨便敷衍了一句道:“哦,沒……沒麼。”《浪淘沙》詞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