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還能聽見孟潛山遣別的下人出門去問江隨舟什麼時候回來,底下的廝跑了好幾趟,回來都隻王爺在忙。

霍無咎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一直到窗外雨聲漸,更漏打到了二更,霍無咎才聽到了那道腳步聲。

有些浮,並不快,一落入霍無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隨舟回來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頁書。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裏過夜了?

霍無咎唇角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嗤,心下積攢了一晚上的煩躁,居然隨著這道嗤聲,漸漸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甚至牽著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過,江隨舟今並沒跟他交流,徑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著了。

直到此時,四下無人,霍無咎才抬起眼,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單是昨,在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泥棍那兒過了一晚上,就虛弱成了那副模樣。都這樣了,還要學著人家充盈後院?

真是不要命。

這樣的病秧子,合該安分一些,被護在羽翼之下,在溫室裏不受日曬雨淋地將養著,不教他受罪,也決不讓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亂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這兒,霍無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麼念頭撩動了似的,心口有點癢。

他頓了頓,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試圖壓住什麼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書。

【張生將那柔荑攥入手中,隻覺柔若無骨,隻教他心神都蕩漾了。便見那姐雙頰之上飛起紅霞,雙目帶怯,有道是……】

……孟潛山尋來的書冊,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霍無咎臉色一黑,將那書一把丟在一邊。

啪地一聲輕響,竟是將床榻上那人驚得肩膀一顫。

霍無咎聽到了那細微的響動,轉頭看去,就見床榻上的人緊緊裹著被子,似被驚到了,卻又像沒醒,翻了個身,仍舊睡著。

……有點奇怪,江隨舟往日睡覺,沒見把被子裹得這麼緊的。

霍無咎皺了皺眉頭,便聽到來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裏費勁兩分。

難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懶得生事,覺得還是把孟潛山叫進來比較好。

但是他的手卻似乎不大聽指揮,分明是應該將輪椅搖到門口去的,卻莫名其妙地徑直到了江隨舟的床邊。

床上那人裹得很嚴實,隻露出了烏黑柔順的發絲,鋪展在枕上。

霍無咎遲疑著伸出手,隔著被子握住了江隨舟的肩膀。

這人消瘦,肩膀很單薄,即便隔著厚重的被子,也被霍無咎輕而易舉地單手握住。

霍無咎沒怎麼使勁,就將他轉了過來。

……臉色白得不正常,在發抖,呼吸也是顫的。

他緊閉著雙眼,嘴唇也沒什麼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這幅極度脆弱的模樣,霍無咎驟然一愣,接著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觸電似的匆匆放開了他的肩膀。

接著,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隨舟的額頭上。

……好像是這麼試人發沒發燒的?

手下的溫度不燙,卻涼得厲害,應當是被凍著了,尚沒有發起熱。

霍無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潛山喊來。

卻在這時,一隻涼冰冰的手從被子裏費勁地伸出來,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卻讓霍無咎的手僵在了原處。

“別去。”床上那人聲音都打著顫,分明躺在被窩裏,卻像是墜入冰窟中的人,顫抖著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無咎聽見了江隨舟囈語般的聲音。

“別告訴我媽,我睡一覺就好了。”他。

霍無咎不知道“他媽”是他的什麼人,但他能從江隨舟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裏,聽出恐懼和迷茫。

像是生怕給人添亂似的。

霍無咎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隨舟的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頗為修長,隻輕鬆地一收,便將那隻稱得上細弱的手握進了手心裏。

床榻上意識不清的江隨舟似是驟然尋到了一處熱源,輕輕喟歎了一聲,竟是費勁地將那隻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涼又細膩的臉頰,貼在了霍無咎經脈凸起的的手背上。

——

江隨舟躺下之後,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識。

他像是被個亂糟糟的夢包裹住了,時間和世界都是錯亂的。

一會兒是他年少時,他在他父親的大宅裏,被幾個媽是誰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負。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親,卻隔著門看見他母親獨自坐在房中無聲地哭,哭得像是沒了魂魄,讓他心生膽怯,什麼委屈都不敢再出口。

一會兒又是後主令人生厭的笑臉,還有一眾他隻在畫像上見過的朝臣,神色各異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讓他緊張而畏懼,半點不敢妄言。

一會兒又是霍無咎,手裏握著滴血的刀,雙眼就像他揭下蓋頭那一樣冷,緊盯著他,好像是要立馬把他的頭砍下來,拿到城牆上去風幹。

江隨舟想跑,雙腿卻定在原處,眼看著霍無咎走上前來,衝他伸出了染滿鮮血的手……

江隨舟幹脆緊閉上雙眼等死,卻沒想到,霍無咎沒殺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臉。

江隨舟隻當他是要摸清從他脖子哪處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臉上。

卻沒想到,霍無咎的手貼著他的臉,就不撒開了。

江隨舟也是在這時幽幽轉醒的。

像在夢中一樣,他腦中混沌一片,渾身燙得厲害。他迷蒙地睜開眼,隻看得見一片燭火搖曳,亮得他睜不開眼。

他隻覺渾身沉得難受,緩緩吸了一口氣,沒等話,便先嗆出了一陣沙啞的咳嗽。

“王爺!”

是孟潛山的聲音。

江隨舟咳得眼前發花,就在這時,他手裏握著的個什麼東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發涼,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將他扯得坐了起來。

接著,另一隻手落在了他的後背上,緩緩拍著,將他的咳嗽漸漸順了下去。

江隨舟這才淚眼朦朧地睜開了眼。

他看見,通明的燈火之中,孟潛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紅了,緊緊盯著他,抖著嘴卻不敢出聲。

而他自己的手裏,握著一隻骨節分明、經脈縱橫的大手。

江隨舟發著燒,腦子正遲鈍著,看到那隻手,便愣愣地順著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隨舟嚇得一把撒開了那隻手。

就見霍無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後背的動作,順帶拽過了個引枕墊在他的身後,一把按著他,讓他靠上去,便轉過頭,淡聲道:“醒了。”

便見一個年輕府醫匆匆上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隨舟搭上了脈。

霍無咎按著輪椅,往後讓了兩步。

誰也沒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隨舟握在手裏的那隻右手,放在膝頭,緩緩撚了撚手指,握了起來。

像是在留住某種觸感一般。

周遭的下人們見著江隨舟醒了,紛紛停下了正在忙的事,團團圍到了床榻邊。

就見府醫搭了片刻脈搏,起身道:“王爺仍是因著體虛,加之過於勞碌,便使濕寒之氣侵體,受了風寒。的已在外間熬好了藥,一會王爺喝了睡下,想必明日一早便可退燒,隻是須在府上靜養幾日,待到風寒大好之前,都不可再奔忙了。”

旁邊的孟潛山連連應下,吩咐旁邊的侍女快些去將藥端來。

江隨舟靠在綿軟的引枕上,費勁地揉了揉太陽穴,才大致消化了府醫的話。

……哦,是累到了,今下雨,就把他凍病了。

已經開了春,雨水並不冷,這個季節沒淋雨還能凍病的人,除了他,恐怕也沒別人了。

江隨舟認命地歎了口氣,

不過也好,他生了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府上休息幾了。也不知能不能病久一些,最好能一直病到後主的千秋宴。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稱病不去,霍無咎自然也不用去了……

想到霍無咎,江隨舟混沌的腦子頓了頓。

剛才……他好像是,拉了霍無咎的手?

但是他卻沒有絲毫印象,不知道霍無咎是怎麼來到他的床邊的,自己又是怎麼和他拉上手的。

江隨舟隻覺是自己病糊塗了。

不過,由不得他多想,便有一道極其霸道的苦味,由遠及近地飄來。

江隨舟跟著皺起了眉頭。

便見一碗漆黑如墨的藥汁,被盛在白玉碗中,端到了他的麵前。

苦澀的味道飄到江隨舟的鼻端,立刻,他便被激得直咳嗽,咳得喉嚨一陣幹嘔,嚇得孟潛山連連替他拍背,一迭聲地喊主子。

待咳嗽止了,江隨舟轉開頭。

他穿越過來之前,就特別不喜歡喝中藥,卻沒想到,這古代中藥的難喝程度,比現代的還要更甚一籌。

孟潛山讀到了他動作中的拒絕,苦口婆心道:“求求您了,王爺,您還是把這藥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