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沙海駝隊(1 / 2)

新月掛在頭頂,微微泛白。

暗黃色沙丘高低起伏,連綿不絕,如同海中巨浪,在彼此身上投下高大的黑影。

伴著清脆駝鈴,一行駝隊從陰影中緩緩走出,七八頭駱駝滿載貨物,在寒夜中噴出雪白鼻息。

牽駝人們手拉韁繩,疲憊地走在駱駝前頭。珍惜畜力,駱駝馱貨不馱人,是沙漠裏的鐵律。

但偶爾也有例外。

駝隊正當中,那頭老駝灰黃色的背上,柔弱的女孩正摟著毛茸茸的駝脖,昏昏欲睡。

老駝身邊,一個十五六的少年拽著韁繩,臉色憔悴,努力向前邁著步子。

“停一下,喝口水,歇會再走。”

前方傳來招呼聲,駝隊慢慢停下,不用人吩咐,紛紛臥倒。

少年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軟沙上,麵色微微發白。

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從隊首走過來,站在少年麵前:

“漢小子,要是撐不住,就到駱駝背上去罷。”

那男人口音裏帶著濃濃的胡語腔調。高高的鷹鉤鼻旁,一雙眼睛微微眯著:

“你剛從火獄闖回來,就是壯漢也熬不住。上駱駝不丟人。”

少年人聽著老駝沉重的喘息,搖搖頭:

“駱駝還要馱貨,再馱上我,走得慢了,會拖累大家。”

男人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胡語向駝背上的小女孩囑咐了幾句,繼續向隊伍後麵走去。

“石叔。”少年叫住了他。

男人回過頭。

“以後不用專門跟我說漢話,我聽得懂。”

男人臉上微微露出笑意,右手在胸前擺出一個俏皮的手勢,挑了挑眉:“願馬茲達保佑你,曹正。”

這次,他用的是胡語。

曹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微歎了一口氣。

這是他來到唐朝的第三天。

三天前,他被駝隊發現時,正躺在沙窩裏昏迷不醒,嘴唇龜裂,奄奄一息。

是這個名叫石早足的男人救了他,用珍貴的清水灌進他的喉嚨,把他從鬼門關裏拽了回來,又把他扔上駝背,和自己年幼的女兒坐在一起。

可當曹正終於在悠悠晃動的駝峰上清醒過來時,腦海裏仍是一團混沌。

前世,今生,無數個畫麵,如同走馬燈般閃個不停,光怪陸離。

前世,他似乎是搞地質勘探的,一入地質深似海,手握鎬錘十來年。

靠勤奮能幹,他成了單位的業務骨幹,但麵對無處不在的陳腐陋習,他終究一氣之下辭職回了老家。

回到那個號稱“絲綢故鄉”的小鎮後,他沒日沒夜地鑽研絲織古技法,硬是重現了傳統技藝,拉著鄉親們發家致富,直到一場大洪水不約而至。

救災人力吃緊,他主動申請上堤,在一次深夜巡查中,為救一個掉入水中的黑衣姑娘,被洪流吞沒。

今生,他出生於大唐北庭大都護府的軍人世家,母親是粟特人,也就是俗稱的九姓胡,自己是一個混血漢人,衣食無憂。

也許是兩段記憶互相衝突的緣故,他很難抓住其中的細節,隻記得今生隨母姓,叫曹正。

自己的父親是誰,家在何處,自己又為什麼出現在這片沙漠裏,他一概記不住了。

好在,牽駝人們對他糊裏糊塗的自我介紹並不介意。

他們對落難在沙海裏的死屍和將死之人毫不稀奇,這片橫亙西州城南二百餘裏的大沙海,凶險異常,每年不知吞沒多少商隊和人馬。

就算是他們自己,在遇到曹正前,也剛剛經曆一場黑風暴,石早足的女兒石娘被受驚的駱駝甩下背,昏迷良久。直到救下曹正,方才慢慢轉醒。

所以說人要多做好事,馬茲達的眼睛可是會看到的——牽駝人們右手叩胸,彼此點頭讚歎。

石早足見曹正年紀尚小,怎麼看也不像沙匪的探子,便告訴他自己是西州城裏的綢布商人,如今要走一趟安西送貨,如果曹正願意,可以跟著他先去安西。

曹正沒有反對的理由——通過與駝隊的交流,他已經知道現在是所謂的“建中七年”。

可曆史上,建中年號明明隻有四年。

前世裏,曹正為了工作沒少跑新疆一帶,參觀過安西、北庭時期的不少遺址。

從那些殘垣斷壁裏,他知道,自打安史之亂後,安西、北庭這兩大都護府便成了磧西飛地,與長安的聯係時斷時續。

所謂建中七年的說法,隻是因為兩府又有數年未能與長安互通消息了。

他還知道,按照曆史的進程,就在短短兩年後,安西北庭,這看似平靜的天山南北,便要焚浴在無邊戰火中,成為人間地獄!

戰火將從山北燃起,焚盡北庭,並帶著死亡和哀嚎一步步向南,最終吞沒安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