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析(3 / 3)

如懿的眼睛睜得極大,那心碎與震驚的神色如混在一起的瓷器的碎片,閃著寒冽的光,牢牢地粘著皇帝。她沙啞的聲音恍若撕裂的綢緞,不可置信一般問道:“皇上是怪臣妾麼?臣妾自身為皇後,心知不如孝賢皇後家世高貴,所以更是時時提點自己,要盡到一個皇後的職責。臣妾不是舍不得一點兒銀子,而是遵循孝賢皇後節儉之道,也為前線戰事思慮,才嚴格約束後宮嬪妃、奴婢,以免奢靡。”

皇帝緩緩地搖頭,極緩卻極用力,仿佛巨石沉沉叩在心間:“皇後以為自己沒有做錯,朕也不能多指摘你什麼。奴才們是下賤,可若是你肯多體恤一些,也不至如此。太後聞知永璟慘死,也十分傷心,終日在寶華殿祝禱超度。佛家論因果,難道不是皇後種下的因麼?”

皇帝的一字一句,沉悶得像是際遠遠的雷聲,隱在層層烏雲之後,卻有雷滾九之勢。如懿像是行走在滾滾雷電下的人,轟然而迷亂。模糊的淚眼裏,皇帝緙金彩雲藍龍青白狐皮龍袍上堆出祥雲金日的三重深淺緙金線,刺得她雙眸發痛。那九條藍龍各自張開犀利的爪,仿佛要騰雲而飛,無孔不入地撲上身來。

一縷苦澀的笑緩緩在她唇邊綻開如破碎的花朵,被暴雨拍打之後,從枝頭翻飛落下。舌尖像是被咬破了,極痛,極澀:“那麼皇上也認定是如欽監所言,是臣妾克死了自己的孩子?”

“欽監的話固然荒謬,但身為人母,有這樣的前因後果,皇後也必定於心有愧吧?連朕都不能服自己,此事完全與你無關。”他仰長歎,“朕的永璟,朕盼了那麼久,本該是比永璂更有出息的孩子。”

他罷,拖著沉沉的步子踱出殿外。如懿目送他離去,分明感知到他與她之間巨大而深絕的鴻溝在不斷擴延。尖銳的痛感從心尖上劃過,一刀,又一刀,是愧,是悔,還是難以抑製的傷痛欲絕?

宮人們看著如懿的樣子,嚇得不知所措,慌忙跪了一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容珮牽著的永璂來到如懿跟前,含淚道:“阿哥慘死,皇上是傷心過度才會如此對娘娘話,皇上一定會明白過來的。”

如懿空洞的眼不知落在何處,虛弱而迷茫地道:“容珮,縱然不是本宮的錯,可永璟的死,真的就沒有本宮種下的前因麼?”

容珮直挺挺地跪著,將永璂推到如懿跟前,道:“娘娘固然傷心阿哥的死,可是哪怕五公主走了,阿哥也走了,您還有十二阿哥呢。十二阿哥是翊坤宮僅剩的獨苗了,可萬萬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

如懿怔忪間看著窗外白暈暈的雪光迷蒙,紛繁的雪朵如尖而銳的細細砂石,鋪鋪地地砸著。她緊緊擁住了同樣害怕而傷心的永璂,仿佛隻有這樣抱著他,才能攫取一點兒溫暖自己的力量。

深深的宮苑回廊,冰雪深寒,唯餘這一對母子淒冷而哀絕的哭聲。

這一年的冬仿佛格外寒冷。如同墜落在深寒凍冷的井底,如懿舉首望見那樣一團空,而自己置身於黑沉局促之中,寸步難行。

太後自端淑長公主歸來,早已不再過問六宮之事,隻在慈寧宮頤養年。偶爾來看如懿,亦不過叮囑幾句,要她保重自己,便也轉去看有孕的令妃了。比照著深受恩眷的令妃,如懿的翊坤宮實在可算是門可羅雀。雖然無人敢虧待翊坤宮,但是像避忌著什麼不吉利的瘟疫似的,人人不願靠近半分。如懿索性免了每日嬪妃們的晨昏定省,連海蘭、忻妃和綠筠,如懿也不願讓她們來,隻道:“你們一個受皇上眷顧,一個有皇子和公主,何必來本宮這裏,惹得皇上不痛快。”

綠筠訕訕離去,倒是忻妃極不服氣,且怨且歎:“如今皇上的一顆心都在令妃那裏,臣妾們算什麼?來與不來,皇上都不放在眼裏。”

如懿緊一緊身上的石青攢珠銀鼠大氅,定定地望著簷下積水凍成的冰柱,尺許長的透明晶體,反射著晶瑩的日光。可那日光,仿佛永遠也照不進堆繡鎖金的翊坤宮。如懿輕歎一聲:“何必倔強?不顧著自己,也得顧著孩子和母族。若受本宮的牽連,連你的恩寵也淡了,那你還怎麼去盼著你未來的孩子呢?”

忻妃眼底隱隱有淚光閃動:“那……那臣妾去勸皇上。”她咬著唇,難過道,“外頭的那些話傳得那麼難聽,都是……臣妾真不想皇上聽了這些難堪的話去。”

“難聽?”如懿漠然相對,“無非是本宮無福,克死了自己的孩子。世事炎涼,拜高踩低,本不過如此。本宮此番若是平安生下十三阿哥,自然人人奉承,錦上添花,本宮是積福深重之人,所以折了一個女兒之後便得了一個皇子補償。如今失子,自然有暗地裏稱願的,滿嘴可憐本宮罪孽深重才牽連了孩子了。落井下石,便是宮中之人最擅長的了。”

忻妃到底年輕,哪裏受得住這樣的話,狠狠啐了一口道:“這麼來,那些賤嘴薄舌的也是這麼背後議論臣妾的麼?臣妾一定要去告訴皇上,割了他們的舌頭!”

如懿淡淡掃她一眼,擺首道:“這個時候,勸也好,哭訴也好,隻會讓皇上想起不悅之事,連累你自己。忻妃,好好顧著自己吧,你的父祖族人在準噶爾立下的功勞,可不能因為你的任性就淡抹了。”

忻妃無聲地張了張嘴,想什麼,終究還是忍住了。她懊喪道:“皇後娘娘,臣妾一直養在深閨裏,有什麼什麼,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想什麼卻不得不閉上嘴。娘娘,臣妾知道進了宮話做事不比在家,須得時時心,臣妾進宮前阿瑪和額娘也是千叮萬囑,可是到了如今,臣妾還是沒有辦法習慣。”

海蘭愛憐地替忻妃掠了掠鬢邊蓬鬆的碎發,婉言道:“忻妃妹妹,你是初來宮中不久,又一直都算得寵,所以不知道其中的厲害。有些事,哪怕沒辦法習慣,也必得逼著自己習慣。鈍刀子割肉還挫著鐵鏽,誰不是一這麼熬過來的。”

忻妃沉不住氣,氣急道:“可是這明明是莫須有的事……”

如懿瞥她一眼,斬釘截鐵道:“就是因為莫須有才最傷人。你不見宋高宗為何要斬嶽飛,也就是‘莫須有’三個字啊。人的疑心啊,比什麼利器都能殺人!”

忻妃被噎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無奈歎道:“如今臣妾可算明白了。原先在家時總看阿瑪當差戰戰兢兢的,原來咱們在宮裏和在前朝沒有兩樣。”

如懿低下頭,看著淡淡的日光把自己的身影拖得老長老長,漸漸成了虛晃一抹,低聲道:“回去吧,好好伺候皇上。令妃有著身孕,皇上再寵她也不會讓她侍寢。聽穎嬪她們一群蒙古妃嬪已經自成了一黨,鉚著勁兒爭寵呢。你若有心,就得為自己打算。”

忻妃低頭思量了片刻,再抬起臉時眼中已沒了方才那種激動與毛躁,隻有著與她年齡不符的一份沉靜。她恭敬施了一禮:“多謝皇後娘娘提點。臣妾先告退,隻待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