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暗香(1 / 3)

如懿輕撫額頭,目送忻妃離去。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酸痛不已。她靜了片刻,輕聲道:“海蘭,你也走吧。”

海蘭坐在如懿身前的紫檀雕番蓮卷葉繡墩上,慢條斯理地理順領子上垂落的米珠流蘇,輕而堅決地搖了搖頭:“臣妾本就無寵,不怕這些。”

如懿望著她,歎息道:“可是永琪……”

“永琪大了,皇上不會因為臣妾這個額娘無寵而不器重他,所以無論如何,臣妾都會陪著娘娘。”她頓一頓,眼底有淚光瑩然,“就像從前一樣。”

眼裏有綿綿的感動,一波一波湧上心頭。這麼些年,從潛邸到宮中,唯有海蘭,是未曾變過的,也唯有這份不變,才讓人從森冷的壁壘裏覓得一絲溫暖。

海蘭輕聲道:“臣妾方才已經讓容珮送了十二阿哥去養心殿裏請安了。皇上可以不願意見娘娘,但不能不見自己的親生兒子。或許見了十二阿哥,皇上心裏也能念及娘娘的好。到底,皇上也是在意十三阿哥的緣故,所以才這般介懷。男人啊,心裏究竟是自己的血脈子嗣最要緊。”

如懿輕輕搖首:“皇上素來疑心重,這個節骨眼上,何必……”她想再,然而還是沉默了,隻是盯著簷下冰柱閃爍的寒光,長歎道,“這個冬,怎麼這麼長啊!”

永璂被容珮拉著手進了養心殿書房,恭恭敬敬請了個安,稚聲稚氣道:“皇阿瑪萬福,令娘娘萬福。”

嬿婉著了一件家常的春色錦纏枝葡萄紋長衣,領口細細的風毛襯得她孕中的臉如皎潔的月盤。嬿婉雲髻半綰,斜著一枝翠玉鏤鳳長簪,疏疏點著幾朵琉璃珠花,正支著腰肢伏在案幾上翻著一本書卷。她見了永璂,顧不得肚腹已經微微隆起,欠身回禮道:“十二阿哥有禮。”

皇帝忙扶住嬿婉的手臂,眼中有關切之情流轉輕溢,道:“你有著身子,朕叮囑過你,不必那麼拘禮。”罷又含笑看著永璂:“來,起來。到皇阿瑪這兒來。”

容珮看著永璂跑到皇帝身邊,利索地爬到皇帝的腿上坐著,笑容滿麵道:“十二阿哥惦記著皇上,一直嚷嚷著要來看皇上。這不,奴婢拗不過阿哥,雪才停就送了阿哥過來。”

皇帝心疼地搓著永璂微冷的手:“外頭那麼冷,仔細凍著。你額娘隻有你這一個……”他下意識地停了嘴。

容珮機警道:“皇上得是,所以皇後娘娘任誰也不放心,隻許奴婢帶著照看阿哥。皇上瞧瞧,阿哥是不是又長高了?”

皇帝摟著永璂看了又看,道:“是長高了。可是……仿佛也瘦了。”

永璂低下臉,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皇阿瑪不來看兒臣,兒臣也想弟弟。”

嬿婉麵上微微一動,旋即又是謙卑柔和的神色,含笑溫柔道:“十二阿哥年幼,就深具孝悌之情,實在難得。來也是可憐,十三阿哥本該是好好的和十二阿哥一塊兒呢。田氏真是死不足惜。”

皇帝的臉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一沉,容珮聽出嬿婉弦外之音,剜了她一眼,複又一臉恭順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皇帝看著永璂道:“皇阿瑪忙於朝政,不能常去看你。你若想皇阿瑪,就常來養心殿。”

永璂一臉真地仰起臉:“那額娘也想皇阿瑪呢,她也能來看皇阿瑪麼?”皇帝微微語塞,隻是笑:“等皇阿瑪閑了,就去看你額娘。”他喚過李玉,吩咐道:“寒路滑,又剛停了雪,你和淩雲徹一同送永璂回翊坤宮,仔細著些。”

永璂乖巧地跳下來,行了一禮:“兒臣告退。”他轉頭看見長幾上獸耳羊脂花瓶裏供著老大一束紅梅,巴巴地望著皇帝道:“皇阿瑪,兒臣想去禦花園折梅花,額娘喜歡的。”

皇帝怔了怔,旋即笑道:“當然可以。李玉,你們好好護送著去吧。”

永璂乖乖離去,嬿婉撫著腰肢,一臉愛憐歡喜:“十二阿哥有皇後娘娘調教,這般懂事會話,真是難得。隻盼臣妾的孩子出生,也能趕得上十二阿哥半分乖巧,臣妾就心滿意足了。”她因為有孕而變得圓潤的臉龐被領口雪白的風毛簇擁著,如十五飽滿瑩亮的月,散著格外柔和的朦朧的光。

皇帝唇角的笑意淡了下來:“孩子真,孺慕之思做不得假。”

嬿婉的笑意更柔,仿佛細細一彎弧線:“皇上得是。臣妾隻是感慨,也是心有餘悸。臣妾不過幾月也要生產,真怕宮裏接生的嬤嬤中還有如田氏這般心狠手辣的……”她按著心口,仿佛不勝柔弱,“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好不容易才懷上這個孩子,臣妾真是怕。”

皇帝的唇線有清冷的弧度,映著窗外的雪光,更添了幾分肅然之色:“你嘴上直,性子卻軟,不會有人這麼害你的。”

嬿婉的歎息如悠悠的輕風旋轉:“那日聽晉貴人閑話,有前因便有後果。皇後娘娘一向把持後宮嚴厲,不順己意的便一言不聽。若對下寬厚多恩些,田氏也不至於如此。”她覷著皇帝的神色,“晉貴人一向不喜皇後娘娘,嘴裏自然沒什麼好話,臣妾隻當是耳邊風刮過了,也請皇上不要過於在意才好。”

皇帝也不作聲,徑自走回書桌前,牽過嬿婉的手:“來,永璂來之前你和朕什麼來著?你的聲音真好聽,朕喜歡聽你話。”

嬿婉柔柔道:“是。”她取過那卷書,依依念道,“諸花及諸葉香者,俱可蒸露。”她念了一句,忽而嫣然一笑,道,“那日臣妾嘴饞,恰好內務府的桂花清露沒有了,臣妾便叫瀾翠折了新鮮桂花用熱水衝泡,以為雖比不得桂花清露,但總能得十之二三的清甜,結果便被皇上取笑了。”

皇帝笑吟吟道:“若以熱水直接澆到香花上,隻會壞了花朵的然香氣。也唯有你這般真,想出這樣的主意。”

嬿婉麵上一紅,十分忸怩:“臣妾不懂風雅之道,但幸好皇上懂得,臣妾用心揣摩,也總算明白了些許,所以按古方所言製了幾款花露放在宮中,以備皇上隨時品用。”她掰著指頭道,“玫瑰花露柔肝和胃,百合花露滋陰清熱,茉莉花露理氣安神,碧桃花露養血潤顏,梅花……”她沉吟片刻,自覺失言,終究沒下去,隻是俏生生道,“皇上是不是也覺得臣妾進益了?”

嬿婉如清水芙蓉般的麵容在明亮的殿中被窗外雪光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有時候一個眼錯,看到嬿婉,會讓人想起年輕時的如懿的臉,隻是完全不同於如懿的冰雪之姿。嬿婉的美,更凡俗而親切,帶著煙火氣息,像開在庭院裏一朵隨手可以攀折的粉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