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海蘭(1 / 3)

冬日時光便這麼一朵朵綻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綠翠蔭。今年禦苑春色最是撩人,粉壁畫垣,晴光柔暖,春心無處不飛懸。卻原來都是旁人的熱鬧,旁人的錦繡綴在了蒼白無聲的畫卷上,綻出最豔最麗的錦色地。

容珮長日裏見如懿隻一心守著永璂,嗬護他安好,餘事也渾不理會,便也忍不住道:“皇後娘娘,皇上倒是常常喚奴婢去,問起十二阿哥的情形呢。隻是奴婢笨嘴拙舌的,回話也回不好。奴婢想著,皇上關懷十二阿哥,許多事娘娘清楚,回得更清楚呢。”

如懿低頭仔細看著江與彬新出的一張藥方,不以為意道:“本宮不是不知,本宮往太後處請安時,皇上也偶來探望永璂。永璂病情如何,他其實都一清二楚。”

容珮見如懿隻是沉著臉默默出神,越發急切道:“皇後娘娘,恕奴婢妄言一句,如今十二阿哥這麼病著,娘娘大可借此請皇上過來探視,見麵三分情,又顧著孩子,娘娘和皇上也能借機和好了。”

如懿心下一酸,臉上卻硬著,並無一絲轉圜之意:“永璂這麼病著,皇上若是自己不願意本宮在時來,強求也是無用。”

容珮咬著唇,想要歎,卻強忍住了,氣道:“這些時日皇上都隻在令妃主宮裏,隻怕也是令妃設計阻攔了!”

日影將庭中的桐樹扯下筆直的暗影,這樣花香沉鬱的融融春色裏,也有著寂寞空庭的疏涼。望得久了,那樹影是一潭深碧的水,悄然無聲地漫上,漸漸迫至頭頂。她在那窒息般的脆弱裏生了無限感慨:“想要來的誰也攔不住,你又何必這般替皇上掩飾?”

容珮素來沉著,連日的冷遇,也讓她生了幾分急躁,赤眉白眼著道:“可皇上若不來,豈不是和娘娘越來越疏遠了?”

如懿閉上了眼睛,容珮的話是折斷了的針,鈍痛著刺進了心肺。她極力屏息,將素白無飾的指甲折在手心裏,借著皮肉的痛楚定聲道:“借孩子生病邀寵,本宮何至於此?”

容珮一時也顧不得了,揚著臉道:“不如此,不得活。這後宮本就是一個泥淖,娘娘何必要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她覷著如懿的神色,大著膽子道,“娘娘是後宮之主,但也身在後宮之中。許多事,無謂堅持。夫妻之間,低一低頭又如何?”

“白蓮花?”如懿自嘲地笑笑,在明燦日光下攤開自己素白而單薄的手心,清晰的手紋之中,隱著多少人的鮮血。她愧然:“身在混沌,何來清潔?滿宮裏幹淨些的,怕也隻有婉嬪。可來日若洪水滔,誰又避得過?所以本宮低頭,又能換來什麼?眼前一時安穩,但以後呢?以後的以後呢?”

容珮猛然跪下,懇求道:“不顧眼前,何來以後?皇後娘娘萬不能灰了心,喪了意!”

“不灰心,不喪意。夫君乃良人,可以仰望終身!可本宮身為皇後,痛失兒女,家族落寞,又與夫君心生隔閡。本宮又可仰望誰?”一而再,再而三,勉力自持,但深深蹙起的眉心有難以磨滅的悲愴。如懿的眼底漫起不可抑製的淚光,淒然道:“如今滿宮裏傳的什麼詩你會不知?皇上拿著本宮與孝賢皇後比,且又有什麼可比的。活人哪裏爭得過死人去!”

容珮從如懿指間抽過絹子,默然替她拭了淚,和聲勸道:“皇上這詩聽著是挫磨人的心,多少恩愛呢,隻在紙頭上麼?但一時之語作得什麼數?且這些年來,皇上想念孝賢皇後,心中有所愧怍,所以寫了不少詩文悼念,娘娘不都不甚在意麼?來……”她看一眼如懿,直截了當,“來,這宮裏奴婢最敬服的是愉妃主。她若見了這詩,必定嗤之以鼻,毫不理會。所以論剛強,奴婢及不上愉妃主半個指頭。”

如懿聽她讚海蘭,不覺忍了酸澀之意,強笑道:“海蘭生性灑脫,沒有兒女情長的牽掛,這是她一生一世的好處。而本宮從前不在意,是心中有所堅持。經了這三番五次的事,本宮難道不知,自己隻占了個皇後的名位,在皇上心裏,竟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本宮還能信什麼,堅持什麼?不過是強留著夫妻的名分,勉強終老而已。”

“娘娘可勉強不得。您這心思一起,不知要遂了多少人的心願呢。宮裏多少人傳著這詩,盡等著瞧咱們翊坤宮的笑話。奴婢已經吩咐了下去,不許底下的人露出敗色兒來,也不許與人爭執,隻當沒長耳朵,沒聽見那些話。”

如懿含了一絲欣慰,拍拍容珮的手:“你在,就是本宮的左膀右臂,讓本宮可以全心全意照顧永璂。伺候過本宮的人,阿箬反骨,惢心柔婉,你卻是最剛強不過的。有你,本宮放心。”

容珮著實不好意思:“奴婢哪裏配得上皇後娘娘這般讚許。奴婢能擋的,是蝦兵蟹將。娘娘得自己提著一口氣,牆倒眾人推。咱們的牆倒不得,隻為了冤死的十三阿哥的仇還沒報,十二阿哥的前程更辜負不得!”

心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日光寂寂,那明亮裏也帶著落拓。這些日子裏,麵子上的冷靜自持是做給翊坤宮外的冷眼看的,心底的痛楚、委屈和失落,卻隻能放在人影之後,縮在珠簾重重的孤寂裏,一個人默默地吞咽。這樣的傷緒,不得,提不得。一提,自己便先潰敗如山。所以沒有出口,隻得由著它熬在心底裏,一點點腐蝕著血肉,腐蝕得她蒙然發狂。“本宮知道,這詩突然流傳宮中,自然是有古怪。可畢竟白紙黑字是皇上所寫,否則誰敢胡亂揣度聖意。本宮自知不是發妻,卻也不願落了這樣的口實,叫皇上自己比出高低上下來。”

容珮望著如懿倔強而疲倦的容顏,靜了半晌,怔怔地不出話來,良久方歎息不已:“皇後娘娘,奴婢算是看得分明了。在這宮裏,有時候若是肯糊塗些渾渾噩噩過去了,便也活得不錯。或是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怕,倒也相安無事。可若既要求個兩心情長,念著舊日情分,又要維持著尊榮顏麵,事事堅持,那麼,真當是最最辛苦,又落不得好兒。”

仿佛是暮靄沉沉中,有巨大的鍾聲自際轟然傳來,直直震落於靈蓋上。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執意問過:“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還能憑什麼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麵子,權勢是裏子,你要哪一個?”

那是年少青蔥的自己,在電轉如念間暗暗下定了畢生所願:“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裏子最最要緊。”

不不不,如今看來,竟是寵愛可減,權勢可消,唯有心底那一份數十載共枕相伴的情意,便是生生明白了不得依靠,卻放不下,割不斷,更不能信。原來所謂情緣一場,竟是這般抵不得風摧雨銷。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終於有了與他並肩共老的可能,才知道,原來所謂皇後,所謂母儀,所謂夫妻,亦不過是高處不勝寒時彼此漸行漸遠的冷寂,將往日同行相伴的恩情,如此輾轉指間,任流光輕易拋。

這夜下了一晚的瀝瀝雨,皇帝宿在永壽宮中,伴著有孕而日漸癡纏的嬿婉。這一夜,皇帝聽得雨聲潺潺,一早起來精神便不大好。嬿婉聽了皇帝大半夜的輾轉反側,生怕他有起床氣,便一早悄聲起來,囑咐了廚房備下了清淡的吃食,才殷勤服侍了皇帝起身。

宮女們端上來的是熬了大半夜的白果鬆子粥,氣味清甘,入口微甜。隻用銀吊子綿綿地煮上一甕,連放了多少糖調味,亦是嬿婉細細斟酌過,有清甜氣而不生膩,最適合熨帖不悅的心情。

皇帝嚐了兩口,果然神色鬆弛些許,含笑看著嬿婉日益隆起的肚腹:“你昨夜也睡得不大好,還硬要陪著朕起身。等下朕去前朝,你再好好歇一歇。”

嬿婉半羞半嗔地掩住微微發青的眼圈,嬌聲道:“臣妾初次有孕,心內總是惶惶不安,生怕一個不心,便不能有福順利為皇上誕下麟兒,所以難免纏著皇上些,教皇上不能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