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海蘭(2 / 3)

她的笑容細細怯怯的,好似一江剛剛融了冰寒的春水蜿蜒,笑得如此溫柔,讓人不忍拒絕。這樣的溫順馴服教人無從防範,更沒有距離,才是世間男子曆經千帆後最終的理想。年輕時,固然不喜過於循規蹈矩、溫順得沒有自我的女子,總將目光停駐於熱烈灼豔的美,如火焰般明媚,卻是灼人。而這些年繁花過眼,才知聰慧卻知掩藏、馴服而溫柔風情的女子,才最值得憐惜。恰如眼前的女子,分明有著一張與如懿年輕時有幾分肖似的臉,卻沒有她那般看似圓滑實則冷硬的距離和冷不防便要刺出的無可躲避的尖銳棱角。有時候他也在後悔,是不是當時的權衡一時失了偏頗,多了幾許感性的柔和,才給了如懿可以與自己隱隱抗衡的力量,落得今日這般彼此僵持的局麵。

這樣的念想,總在不經意間緩緩刺進他幾乎要軟下的心腸,刺得他渾身一凜,又緊緊裹進身體,以旁人千縷柔情,來換得幾宵的沉醉忘懷。皇帝伸出臂膀,攬住她纖柔的肩,溫柔凝睇:“你什麼都好,就是凡事太上心,過於心謹慎。朕雖然願意多陪陪你,多陪陪咱們的第一個孩子,可是朕畢竟是國君,不可整日流連後宮。”

嬿婉嬌怯怯地縮著身子,她隆起的肚腹顯得她身量格外嬌,依在他懷中,一陣風便能吹倒了似的。她臉上的笑意快撐不住似的,懂事地道:“皇上得是,晉貴人也常常這般勸解臣妾,要臣妾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要顧一時的兒女情長。晉貴人出身孝賢皇後母族,大方得體,有她勸著,臣妾心裏也舒坦許多。”

皇帝安撫似的拍了拍她圓潤明亮的臉龐:“難得晉貴人懂事,倒不糊塗。隻是這話的口氣,倒是和當日孝賢皇後一般的正經。”他似有所觸動,“為著璟兕之死,晉貴人和慶貴人從嬪位降下,也有許久了吧。朕知道,你是替她們求情。”

嬿婉寒星雙眸微微低垂,弱弱道:“皇上痛惜五公主與十三阿哥,晉貴人和慶貴人的錯也是不能適時安慰君上的傷懷,失了嬪禦之道。隻是懲大戒可以整肅後宮,但責罰過久過嚴怕也傷了後宮祥和。畢竟,晉貴人出自皇上發妻孝賢皇後的母族,慶貴人也是當年太後所選。”

皇帝聽她軟語相勸,不覺道:“這原該是皇後操心的事,如今卻要你有身子的人惦記。罷了,朕會吩咐下去給晉貴人和慶貴人複了嬪位。”

嬿婉笑語相和,見皇帝事事遂願,提著的一顆心才稍稍放下,又夾了一筷子鬆花餅,仔細吹去細末,才遞到皇帝跟前的碟中。那是一個黃底盤龍碟,上寫殷紅“萬壽如意”四字,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意”二字上,眼神便有些飄忽,情不自禁道:“如懿……”

嬿婉心口猛地一顫,陡然想起昨夜皇帝輾轉半晌,到了三更才蒙矓睡去,隱約也有這麼一句喚來。夜雨敲窗,她亦困倦,還當是自己聽錯了,卻原來真是喚了那個人的名字。

嬿婉心頭暗恨,雙手蜷在闊大的滾榴花邊雲羅袖子底下,狠狠地攥緊,攥得指節都冒著酸意,方才忍住了滿心的酸澀痛意,維持著滿臉殷切而柔婉的笑容,柔聲道:“前幾日內務府新製了幾柄玉如意,皇上還沒賞人吧?臣妾這幾夜總睡不大安穩,起來便有些頭暈。還請皇上憐惜,賞賜臣妾一柄玉如意安枕吧。”

皇帝聽她這般,果然見嬿婉脂粉不施,臉色青青的,像一片薄薄的鈞窯瓷色,越發可憐見兒的了。他有些憐惜地握一握她的手腕:“身上不好還隻顧著伺候朕?等下朕走了,你再好好歇歇,朕囑咐齊魯來替你瞧瞧。再者,若得空兒也少和別人往來,仔細傷了精神應付。左右這幾日你額娘便要入宮來陪你生產,你安心就是。”

嬿婉再四謝過,卻見守在殿外的一排太監裏,似是少了個人,便問道:“一向伺候皇上寫字的權兒上哪裏去了?這兩日竟沒見過他。”

皇帝的臉色瞬即一冷,若無其事道:“他伺候朕不當心,把許多不該他看見不該他留心的東西傳了出去。這樣毛手毛腳,不配在朕身邊伺候。”

嬿婉暗暗心驚,臉上卻是一絲不露,隻道:“也是。在皇上身邊伺候,怎能沒點兒眼色,倒叫主子還遷就著他!”

皇帝慢慢喝下一碗紅棗銀耳,和聲道:“你懷著身孕,別想這些。這幾日你額娘快進宮了吧?朕叫人備了些金玉首飾,給你額娘妝點吧。”

嬿婉喜不自勝地謝過,眼看著色不早,方才送了皇帝離去。那明黃的身影在細雨蒙蒙中越來越遠,終於成了細微一點,融進了雨絲中再不見蹤影。嬿婉倚靠在鏤刻繁麗的酸枝紅木門邊,看著一格一格填金灑朱的“玉堂富貴”花樣,玉蘭和海棠簇擁著盛開的富麗牡丹,是永生永世開不敗的花葉長春。

那麼好的意頭,看得久了,她心裏不自禁地生出一點兒軟弱和懼怕,那樣的富貴不敗到底的死物,她拚盡了力氣抓住了一時,卻抓不住一世。

這樣的念頭才轉了一轉,嬿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春嬋忙取了雲錦累珠披風披在她肩上,道:“主,仔細雨絲撲著了您受涼。”

嬿婉死死地捏著披風領結上垂下的一粒粒珍珠水晶流蘇,那是上好的南珠,因著皇帝的愛寵,亦可輕易取來點綴。那珠子光潤,卻質地精密,硌得她手心一陣生疼。那疼是再清醒不過的呼喚,她費了那麼大的心思才使得如懿和皇帝疏遠,如何再能輕縱了過去。

就好比富貴雲煙,雖然容易煙消雲散,但能握住一時,便也是多一時就好。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早已遠去,桌上殘冷的膳食也一並收拾了幹淨。宮女半跪在閣子裏的紅木腳榻上,細細鋪好軟茸茸的錦毯,防著她足下生滑。瀾翠端了一碗安胎湯藥上來,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低聲道:“安胎藥好了,主快喝吧。”

那烏沉沉的湯汁,冒著熱騰騰的氤氳,泛著苦辛的氣味,熏得她眼睛發酸。她銀牙暗咬,拿水杏色絹子掩了口鼻,厭道:“一股子藥味兒,聞著就叫本宮想起從前那些坐胎藥的氣味,胃裏就犯惡心。”

瀾翠笑色生生,道:“從前咱們吃了旁人的暗虧,自然惡心難受,卻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可如今這安胎藥,卻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保佑著主安安穩穩生下龍子,揚眉吐氣呢。”

嬿婉被她勾得掌不住一笑,啐道:“胡些什麼?龍子還是丫頭,誰知道呢?”

瀾翠笑道:“主福澤深厚,上必然賜下皇子。哪怕是個公主,先開花後結果,也一定會帶來個阿哥的。”

嬿婉驕傲地撫著肚腹,莞爾道:“你得也是。來日方長,隻要會生,還怕沒有皇子麼。”她微一蹙眉,那笑容便凍在唇角,“隻是過兩日額娘進宮,怕又要絮叨,要本宮這一胎定得是個皇子。”她著便更煩心,支著腮不肯言語。

瀾翠思忖著道:“主與其擔心這個,不如多留意皇上。方才早膳時,奴婢可瞧著皇上似乎又有些惦記著皇後娘娘了呢。”

嬿婉輕哼一聲,撥弄著鳳仙花染過的指甲,灩生生地映著她緋紅飽滿的臉頰:“有那首詩在,皇上縱然不以為意,但皇後心裏會過得去麼?是個女人都過不去的呢。隻可惜了權兒,才用了他一回,便這麼沒了。”

瀾翠替她吹了吹安胎藥的熱氣,道:“皇上不是好欺瞞的人,有權兒頂上去也不壞。奴婢會按著先前的約定,替他料理好家人的。”

嬿婉微微頷首,接過安胎藥喝下:“那便好。你替本宮多留心著便是。”她想了想,又囑咐道,“額娘喜歡奢華闊氣,她住的偏殿,你仔細打理著吧。”

這一日蒼苔露冷,如懿披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棠色春裝,隱隱的花紋繡得疏落有致,看不出繡的是什麼花,隻有風拂過時微見花紋起伏的微瀾。她靜靜坐在窗下,連續數日的陰霾氣已經過去,漸而轉藍的晴空如一方澄淨的琉璃,叫人心上略略寬舒,好過疾風驟雨,淒淒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