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妄事(2 / 3)

二人正話,卻聽外頭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守在外頭的宮女芸枝喜不自勝地進來,歡喜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啟稟皇後娘娘,皇上、皇上過來了呢。娘娘趕緊預備著接駕吧。”

容珮一怔,忽然啐了一口,嗬斥道:“皇上來看皇後娘娘,這不是極尋常的事麼?瞧你這眼皮子淺的樣子,叫外人看見了,還真當娘娘受盡了冷落,皇上來一次都高興成這樣。別人怎麼議論那也是別人的事,自個兒先沒了一點兒骨氣,才叫人笑話呢!”

芸枝被劈頭蓋臉地了一通,也自知失了分寸,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忙賠笑道:“姑姑教訓得是。奴婢們也是為娘娘高興,一時歡喜過頭了。奴婢立刻出去吩咐,叫好生迎駕便是。”

容珮這才讚許地看她一眼,又恭恭敬敬對如懿道:“皇上來了,奴婢伺候娘娘更衣接駕吧。”

如懿微微沉吟,見身上衣衫著實太寒素了,便換了一襲淺杏色澹澹薄羅衣衫,才出來,便見皇帝已經進了正殿。數月裏寥寥幾次的相見,都是在不得不以帝後身份一起出席的場合。彼此隔著重重的距離,維持著應有的禮儀,她的眼角能瞥見的,不過是明黃色的一團朦朧的光暈。此刻驟然間皇帝再度出現在眼前,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她隻覺得陌生,一股在春暖時節亦不能泯去的冰涼的陌生。

皇帝倒是極客氣,對著她的笑容也格外親切,隻是那親切和客氣都是畫在頂壁畫上的油彩花朵,再美,再嫣,也是不鮮活的,死氣沉沉地懸在半空裏,端然嫵媚著。

如懿依足了禮儀見過皇帝,皇帝親自扶了她起來,心翼翼地關切著:“皇後可還好麼?”

同床共枕那麼多年,一並生活在這偌大的紫禁城中,從養心殿到翊坤宮並不算遙遠,可是到頭來,卻是他來問一句:“可還好麼?”

若是有心,他想知曉關於她的一切,是何等簡單之事,卻原來,這麼簡單,也要問一問。鼻尖的酸楚隨著她遊蕩的思緒蔓延無盡,她隻得繃著笑臉按著規矩給出不出錯的答案:“皇上關懷,臣妾心領了。臣妾一切安好。”

皇帝穿著一身青色江綢長袍,因是日常的衣衫,倒也不見任何花俏,隻用略深一色的鬆青色絲線繡了最尋常不過的團福花樣,最是簡淨不過。可細細留意,卻隱約倒映著簾外黃昏時分的日影春光,愈加顯得他身量頎頎。

皇帝遲疑著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頰,那分明是帶了幾許溫情的意味。在他指尖即將觸上肌膚的一刻,如懿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側了側臉,仿佛他的指尖帶著幾許灼人的溫度。

皇帝便有些尷尬,恰好容珮端了茶來,見兩人都是默默坐著,便機警道:“昨兒半夜裏皇後娘娘便有幾聲咳嗽,想是時氣不大好的緣故,所以奴婢給娘娘備的茶也是下火的金線菊茶。”她端過一盞甜湯放在皇帝跟前,恭謹道,“一直都禦膳房也學了咱們翊坤宮的暗香湯去,奴婢私心想著,禦膳房別的都好,可論這一盞暗香湯,想來是比不過翊坤宮的。”她悄悄看一眼皇帝,“到底,是皇後娘娘的一點兒慧心。且如今春燥,喝這個也是潤肺生津的。隻皇上別怪奴婢準備得不合時宜便好。”

容珮著便要告罪,皇帝往素瓷湯盞輕輕一嗅,慨歎道:“果然清甜馥鬱,便是禦膳房也比不上的。”他抿了一口,看了眼容珮,道,“既是心意,又哪來什麼不合時宜。你這丫頭一向快人快語,如今怎麼也瞻前顧後起來了?”

“奴婢能不瞻前顧後麼?”容珮輕歎一聲,仿佛一言難盡似的,便垂手退了下去。因著這一聲歎息,連著整個翊坤宮都蘊著滿滿的委屈似的。皇帝看著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才道:“朕原以為是你苛待了田氏才惹出後來種種事端,那麼固然田氏該死,朕心裏卻總也有道過不去的坎兒,所以哪怕記掛著你,總邁不出那一步來看看你。”他的嗓音沙沙的,像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響,又好似春夜裏的細雨敲打著竹枝的聲音一般,“可若朕與你的孩子是被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假借田氏之手暗算,那麼如懿……朕不隻是委屈了你,更是委屈了自己。委屈著自己不來看你,不來和你話,不來和你一起惦記咱們的孩子。”

他的語氣那樣傷感,渾然是一個經曆著喪子之痛後的父親。可是如懿明白,他的傷感也不會多久的,很快就會有新的孩子落地,粉白的臉,紅潤的唇,呱呱地哭泣或是笑著。那時,便有了更多新生的喜悅。

簷下昏黃的日影,靜靜西移無聲。庭院中有無數海棠齊齊綻放,香氣隨光影氤氳繚繞,沁人心脾。花枝的影子透過輕薄如煙的霞影絳羅窗紗映在螺鈿案幾上,斜陽穿過花瓣的間隙落下來,仿佛在二人間落下了一道無形的高牆。

若在青蔥年少時,聽到他這樣的話,一定會感動落淚吧?然而此刻,如懿還是落淚了。不為別的,隻為她的思子之情。她悄然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滑落的淚水,問道:“皇上所的親近之人,是指愉妃麼?臣妾很想知道個中原委。”

皇帝蹙了蹙眉,道:“朕一早得到刑部的上疏,田氏之子田俊於前日突然橫死家中,是被人用刀刃所殺。找到他的屍身時,在他身邊發現一枚女子所用的金絲鐲,像是打鬥時落下的。因田俊身份特殊,他母親田氏牽涉宮中之事,當地官府為求慎重,便上報了刑部。刑部派人去看時發覺這金絲鐲像是內務府的手工,便不敢怠慢,忙找了內務府的記檔,才發現那是愉妃的東西。而殺人者也很快被找到,正是愉妃的遠房侄子紮齊。紮齊一用刑便招了,是愉妃如何指使他殺了田俊滅口,又愉妃曾指使他讓田俊下獄,以此要挾田氏在宮中殘殺皇後幼子,便是咱們的永璟。”

那一字一句的驚心動魄,難以從字裏行間去尋出它的疏漏。如懿仔細傾聽,忽然問:“殺了田俊滅口?為何從前不殺,要到此時才殺?”

皇帝靜默片刻,凝視著如懿道:“那便要問皇後了。皇後可曾讓朕跟前的淩雲徹出宮查訪此事?”

他的目光裏有難掩的疑慮,如懿一怔,便也坦然:“是。臣妾生怕田氏之事背後有人指使,更不欲打草驚蛇,想起皇上每每提及淩侍衛幹練,所以曾托他出宮方便時探知一二。”

皇帝這才有些釋然,頷首道:“據紮齊所言,他按照愉妃的吩咐,一直暗中留意田俊的行跡。淩雲徹與田俊接觸之事,他也眼見過一二,便向宮裏傳遞過消息,得了愉妃的叮囑,才動了殺機的。誰知事出慌亂,便把愉妃賞賜的一個金絲鐲落下了。而朕也命人細細搜過田俊家中,他在與他姐姐的家書中,甚是憤憤不平,道自己與田氏都是為愉妃所害。朕來翊坤宮前,又問了淩雲徹,果然無二。隻是淩雲徹,他查得這些後一直未能深信,所以並未來得及將此事稟報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