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妄事(3 / 3)

如懿目光一凜,當即道:“是。淩侍衛一向謹慎,若不得萬全並不會告知臣妾。今日臣妾聽皇上所言,即便紮齊所的這些還對付得過去,那麼愉妃又為何要害臣妾的孩子?”

皇帝頭痛不已,扶著額頭唏噓道:“如懿,朕的兒子中,永琪的確算是出類拔萃,哪怕朕不寵愛愉妃,也不得不偏疼永琪。可是如懿,難道就因為朕偏疼了永琪,才讓愉妃有覬覦之心,想要除掉朕的嫡子來給永琪鋪路麼?看了這些證詞,朕也會疑惑,愉妃雖然不得寵,但的確溫柔靜默,安分守己,也從不爭寵。可就是因為她從不爭寵,朕才想,她心裏要的到底是什麼?不是榮華,不是富貴,還是朕看不透她,她真正要的,是太子之位。”

有風吹過,庭前落花飛墜,碎紅片片,落地綿綿無聲。在紅牆圍成的局促的四方地裏,孩子是她的骨血相依,海蘭是她的並肩扶持,而皇帝,是她曾經愛過的枕邊人。這些都是她極不願意失去的人,若是可以,可以再多得到些,她也想得到家族的榮光,夫君的愛憐,還有穩如磐石的皇後的地位。

有一瞬間,連如懿自己也有了動搖。人情的涼薄反複,她並非沒有看過,甚至很多時候,她已經習以為常。做人,如何會沒有一點點私心呢?隻是她的孩子隻剩了永琪和永璂,她的夫君能給予的愛護實在微薄得可憐。若連海蘭都一直在暗處虎視眈眈……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若真是如此,那往後的漫長歲月,她還有什麼可以信賴?

如懿靜靜地坐在那裏,隻覺得指尖微微發顫,良久,她終於抬起臉,望著皇帝道:“這件事誰臣妾都會信,但若是海蘭,臣妾至死不信。因為臣妾若是連海蘭都不信,這宮裏便再沒有一個可信之人了。”

皇帝的唇角銜著一絲苦澀:“是麼?如懿,曾經朕年少時,也很相信身邊的人。相信皇阿瑪真心疼愛朕,隻是忙於政務無暇顧及朕;相信朕身為皇子,永遠不會有人輕視朕。朕曾經相信的也有很多,但到後來,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如懿的神色異常平靜,宛如日光下一掬靜水,沒有一絲波紋:“刑部做事縝密,又人證物證俱在,臣妾也會動了疑心。隻是臣妾更疑心的是此事太過湊巧。田氏母子已經死無對證,紮齊的確是海蘭的遠房侄子,可也未必就真的忠於海蘭。若是真正忠心,咬死了不也罷了,他倒是一用刑就招了,還招得一幹二淨。這樣的人,一點點刑罰可以吐口,那就有的是辦法讓他出違心的話。”

皇帝沉吟著道:“你便這樣相信愉妃?”

如懿鬱鬱頷首,卻有著無比的鄭重:“海蘭在臣妾身邊多年,若要害臣妾的孩子,她比誰都有機會。當時十三阿哥尚在腹中,未知男女,哪怕有欽監的話,到底也是未知之數。若是她忌憚臣妾的嫡子,永璂豈不是更現成,何必要單單對永璟先下手?臣妾身為人母,若沒有確實的答案,臣妾自己也不能相信!”她鄭重下跪,“皇上,這件事已然牽涉太多人,既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但求可以徹查,不要使一人含冤了。”

伶仃的歎息如黃昏時彌漫的煙色,皇帝沉聲道:“這件事,朕必定給咱們的孩子一個交代。”他靠近一些,握住她的手道,“到用晚膳的時候了,朕今日留在翊坤宮陪你用膳,可好?”

他的掌心有些潮濕,像有霧的氣,黏膩,濕漉,讓人有窒悶的觸感。如懿強抑著這種陌生而不悅的觸感,盡力笑得和婉得體:“臣妾今日見到純貴妃,聽她起永瑢十分思念皇上,皇上若得空兒,不如去看看永瑢。兒孺慕之思,臣妾身為人母,看著也於心不忍。”她頓一頓,“再者六公主離世後,忻妃一直很想再有一個孩子,皇上若得空兒……”

皇帝麵容上的笑意仿佛窗外的光,越來越暗,最後凝成一縷虛浮的笑色:“皇後垂愛六宮,果然賢德,那朕便去看看忻妃吧。”他罷便起身,再未有任何停留,身影如雲飄去。唯有青色袍角一旋,劃過黃楊足榻上鋪著的黃地藍花錦氈,牽動空氣中一卷卷旋渦般的隔膜。

如懿屈膝依禮相送,口中道:“恭送皇上。”

她一直屈膝保持著恭敬婉順的姿態,懶得動彈。直到容珮匆匆趕進,心疼又不安地扶著她坐下,道:“娘娘這是何苦?皇上願意留下來陪娘娘用膳,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您也知道皇上的性子,一向最愛惜顏麵。您這樣拒人於千裏,豈不也傷了皇上?”

容珮絮絮間盡是關切心意,如懿倦乏無比,道:“皇上留下的確不是壞事,可於本宮而言,是太累的事。不止人累,心也累。若彼此間終有隔閡,心懷怨懟,何苦虛與委蛇,假笑迎人。若真這樣勉強,以皇上的心性,到頭來,隻怕更傷了顏麵。”

容珮半跪在如懿身邊,替她撫平衣上的折痕:“為了十三阿哥的死,皇上與娘娘便隔膜至此嗎?有時候夫妻間,不過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事,馬馬虎虎也就過了。”

憂色如夜霧無聲無息地籠上如懿的麵頰,她慨歎道:“隻是永璟離世後,本宮才發覺,縱然有骨肉情深,有夫婦之義,在皇上心裏,也終究在意虛無縹緲的象之言。”

容珮猶疑著道:“皇家曆來重視欽監之言,也怪不得皇上。而且那時候十三阿哥剛離世,皇上心裏不好受,又聽了田氏的誣陷之詞,難免心裏過不去,才疏遠了娘娘。”她歎口氣,無可奈何道,“可皇上就是皇上,除了娘娘讓步,難道還有別的法子麼?”

如懿怔了半晌,恍惚道:“這樣的家夫婦,還不如民間貧寒之家,做對尋常夫妻來得容易。”

容珮嚇了一大跳,趕緊捂住如懿的嘴,失色道:“娘娘什麼呢!這話若被人聽見,可輕可重。何況貧賤夫妻就好麼?奴婢隻要一想起自己的額娘……唉,咱們女人就是這麼個命!”

如懿自知失言,忙掩飾著道:“本宮也是一時失言。”

她望著窗外,色暗沉下來,宮人們在庭院裏忙著掌起影羅牛角宮燈。那紅色的燈火一盞一盞次第亮起來,虛弱地照亮茫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