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女心(1 / 3)

嬿婉慘白著臉,緊緊擁住懷中的孩子,一臉不舍。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從此之後,皇帝若想起這孩子,自會去穎嬪處探望。便是養在阿哥所還好些,她可以買通了乳母多多美言,引得皇帝來看自己。若是去了穎嬪處,又有哪個乳母敢多言。自己的血脈,到最後竟成了為他人作嫁衣裳了。她淒聲喊起來:“不成的!李公公,求您告訴皇上,穎嬪年輕沒生養過,又要常伴聖駕,哪裏得空兒撫養孩子,還是留在本宮這兒吧。”

李玉恭謹垂首,不疾不徐道:“皇上倒是想把七公主送去位分高的娘娘們那兒,隻是怕主沒臉麵罷了。皇後娘娘雖是嫡母,但魏夫人做出那些事兒,皇上怎還肯為難娘娘撫養主的孩子。便是純貴妃和忻妃、愉妃三位主,一聽也是擺手,是實在不敢!得,皇上千挑萬選,顧慮著公主的前程,好歹選了穎嬪。您要還覺得不成,那奴才隻好去回皇上的話,您靜聽皇上的處置吧。”

嬿婉久在皇帝身邊,自然明白李玉話中的厲害,忍了又忍,隻得哀哀道:“李公公,沒有旁的法子了麼?”

李玉搖頭道:“皇上還肯費心為七公主找位養母,便算是盡心了。”他一抬下巴,兩個宮女曉得厲害,動作利索地請了個安,徑自從嬿婉懷中抱過了孩子,便去招呼乳娘們跟上。

嬿婉見狀便要哭。李玉笑吟吟道:“主別急,祖宗定下這樣的規矩,也是希望嬪妃們能更好地伺候皇上,別被孩子拉扯了恩寵。您呀,別哭,哭壞了眼睛,還怎麼伺候皇上呢。”罷,便抱著公主,自行告退。

嬿婉直直噎住,欲哭無淚。恩寵,她哪裏還能指望恩寵呢,連最後一道博得垂憐的法子都被收去,還要生生承受這般錐心之語。她低低啜泣,無語望:“額娘,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沒有辦法……”

瀾翠見她傷心,忙遞了絹子為她擦拭,手忙腳亂勸道:“主,嬤嬤交代了,月子裏不能哭,傷眼睛呢。”她著,便急著看一旁的春嬋:“素日你最會勸主了,今日怎麼都不作聲!”

春嬋立在門邊,暗紅朱漆門勾勒得她穿著暗青素衣的身量格外醒目而高挑。她袖手旁觀:“主如今成壯士了。壯士斷腕固然痛,可隻有痛才能提醒自己還活著。主忘記當年和奴婢在花房受苦的日子了麼?皮肉之痛已然熬過,再受得住這離喪之苦,主便再無畏懼了。”

嬿婉淚眼婆娑:“壯士斷腕?”

春嬋定定道:“是。主舍得夫人,舍得在宮外的榮耀,從花房的奴婢到啟祥宮的宮女,從官女子的位分上開始熬起,都是為了什麼?不為別的,隻為自己。”她斬釘截鐵,“都為了自己的尊榮。這也是奴婢跟著您死心塌地的原因。咱們都盼著自己好。您的娘家,您的額娘和弟弟,其實白了幫不上主分毫,甚至夫人還偏心,拿著主的體己一味寵著舅少爺。”

嬿婉喃喃囁嚅:“是。皇上最不喜歡嬪妃娘家顯赫,即便張揚些也不喜歡。與其如此,還不如斷得幹淨。”她的目光逐漸清明,“孤身一人,無可依靠,才能緊緊靠著皇上。”

春嬋取過象牙妝台上一瓶青玉香膏遞到嬿婉手中,柔聲道:“聽嬤嬤,月子裏的女子氣血兩虛,麵浮眼腫,必得好好調養,才能美豔如昔。”她看一眼瀾翠:“瀾翠,還不恭喜主?”

瀾翠渾然不知,奇道:“恭喜?”

春嬋篤定笑著道:“主一直希望有所生養,為此費心多年。如今得償所願,生下公主,可知主體健,以後生養無礙。且民間,先開花後結果,主能生公主,就能生皇子。”

嬿婉的容色漸漸堅定:“是了。隻要本宮還能得到皇上的恩寵,便總有一日能生出皇子來。”她忽而泄氣,“可是雖有額娘擔著罪名,可皇上也不會再寵愛本宮了。”

春嬋取過一麵銅鎏金芭蕉靶鏡為嬿婉照著,笑盈盈道:“主對鏡瞧瞧,雖然生下公主才三,又經喪母之痛,但容顏未減,反增楚楚可憐。皇上最愛的,便是這種柔弱美人。隻要主沉下心氣悉心調理,一定會容顏更勝往昔。至於公主嘛……”她微微一笑,“送去穎嬪那兒也好,穎嬪自己沒有孩子,不會不疼公主。她又是個急脾氣,隻怕有的忙活呢。”

嬿婉用手指撥開淩亂垂落的發絲,心神漸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額娘得對,皇後她斷了本宮的榮耀、家族的指望。額娘死了,家也沒了,可隻要本宮剩著,就不算完!”

盛夏漫過,氣漸涼。皇帝來翊坤宮的時日漸漸多了,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不鹹不淡的時光,就如那些驚濤駭浪的起伏,從來沒有發生過。

抬頭望去,紅粉盛年,流淌於紅牆碧苑。

海蘭還是常常來與如懿閑話,二人並肩立於廊廡之下,遠眺著殿脊飛簷,重疊如淡墨色的遠山,看黃葉落索,飄零墜墜。

海蘭見到皇帝還是那麼落落大方,謙和自持,仿佛從未有過慎刑司的困辱與窘迫。她如此淡然,皇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屢屢賞賜,又對她和永琪關懷備至。然而海蘭卻對琳琅滿目的賞賜付諸一笑:“臣妾侍奉皇上多年,牙齒也有磕著舌頭的時候,何況長久相處呢。皇上不提,臣妾都忘記了。”

如此,皇帝訕訕之餘,對海蘭也越發敬重。

無人時,如懿便笑她:“真能心無芥蒂,忘卻蒙冤不白之苦?”

海蘭橫眉:“自然不能。我從未忘記,我所有的辛苦顛沛、榮華寂寞,都是拜他所賜。必得感恩戴德,銘記於心,終生不忘。”她看如懿,頗有問詢之意,“自十三阿哥離世,曆經風波,姐姐對皇上似乎也有所不同?”

“能有如何不同?不過是明白你多年勸導終究成真。許多夫妻無情無愛,也可以平淡一生。省得愛戀糾葛,在乎越多,傷得越深。”如懿伸手接住一片墜落於枝頭的黃葉,脆薄的行將碎裂的觸感讓她感傷不已,“多年夫妻,有時候皇上如此疑心,真叫人心寒。”

“多年夫妻?”海蘭瞠目,“便是貓兒狗兒,養了幾十年,也有些情分。”她出言犀利如鋒,“有些事,姐姐難道未曾發覺麼?我早已失寵,多年不曾侍寢,又與世無爭,為何皇上會輕信他人?隻為永琪一日日長大成才,皇上雖然器重,隻怕也因當年永璜之事,對年長的皇子頗為忌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