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深以為然,亦不得不讚歎皇帝的心思縝密。若非這樣的老臣之後,如何配得上永琪。且又是曾打壓過的老臣,既對指婚感激涕零,又不會附為羽翼,結黨謀權。
她望著他閉目靜思的容顏,有那麼一瞬,感到熟悉的陌生。還是那張臉,她親眼見證著他逐漸成熟,逐漸老去的每一分細節。可是卻那樣陌生,或許她還是愛著這個人,這副皮囊,但他的心早已不複從前模樣。曾經的愛漸次凋零,就像她越來越明白,或許他真的是一代驕,隻是,也真的不算一個鍾情的夫君吧。
或許,這樣的明白也是一種警醒,她會與他這樣平淡老去,日漸疏離,再無年輕時癡癡的愛戀與信任。
歲月摧毀的,不僅是飽滿豐沛的青春,也是他與她曾經最可珍貴的一切。
宮中的日子平靜無瀾,若過得慣,一日一日,白駒過隙,是極容易過的。可是曾經得過寵卻又失去的人,最是難熬。
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連帶著池館寂寥,蘭菊凋零。至此,宮車過處,再無一回恩幸。
嬿婉,便是如此。
她的失寵,隨著七公主養於穎嬪膝下,變成了水落後突兀而出的峭石,人人顯而易見。她不是沒有想過法子,但被進忠婉轉拒絕:“主何苦碰這個釘子。上回奴才不心提了一句,皇上就橫了奴才一眼。幸好師傅沒聽見,皇後娘娘也不在旁,否則奴才的性命早沒了。”
也不是沒有去求過太後,太後索性閉門不見,出來的卻是福珈,歎道:“太後留著主,隻是為了在皇上身邊留一個溫婉進言之人,本不欲主做出這樣的事來。結果主自作主張,不僅下手,還下那麼黑的手,夥同您那糊塗額娘在宮裏作耗。太後如今潛心修佛,聽不得這樣的醃臢事,主還是不必再來請安了。”
嬿婉也想過再唱起嫋嫋的昆曲,引來昔日的寵遇與憐惜。卻才歌喉一展,穎嬪那兒已然打發人來:“令妃要唱也別這個時候,您的親女兒七公主聽不得這些動靜。等下哭起來,皇上怪罪,可叫咱們穎嬪主怎麼回呢?主替您受著累,您卻快活,皇上知道了,可要怎麼怪您?”
嬿婉聽著嬤嬤義正詞嚴的話,隻得訕訕閉了口笑道:“穎嬪妹妹甫帶孩子,怕有不慣。本宮親手做了些兒衣裳,還請嬤嬤送去給公主。”
偏嬤嬤滿臉是笑,卻半分不肯通融:“皇上雖未明,但內務府都得了消息,主雖是妃位,但宮中一切開銷按著官女子來。主自己都緊巴巴的,何必還替公主操心,一切都有穎嬪呢。”
一忍再忍,總有機會可覓。
過了中秋便是重陽,是合宮陛見為太後慶賀的正日子,皇帝自然也會來。她依稀是記得的,曾經的舒妃,葉赫那拉意歡,便是重陽菊開之時,一曲清歌,淩雲而上。
嬿婉早兩日便準備了起來,取出尚未穿過的新衣,比著鎏銀銅鏡攬衣自觀。才試了兩件,春嬋便婉轉勸:“主,這兩件新衣是去歲裁製了尚未來得及穿的,今歲新的,內務府一直遷延著不曾送來。”
她聽得出春嬋的難處,因著她的失寵,內務府早停了送每季的衣裳首飾。唯剩的兩件新衣,其實早就是舊衫了。宮中所用的綾羅是邊溜轉的雲彩,風吹雲散,每一日都是新的針腳,豔的花紋,迷了人的眼睛,看也看不過來。
孝賢皇後過世後,後宮女眷早不肯那麼簡素。便是皇帝,也是窮奢極欲之人,愛她們如花朵招搖地綻放,每一朵都暈彩迷離,每一日又勝過昨日的樣子。如懿亦是,她是錦繡堆疊裏長大的閨秀,什麼稀罕物兒沒見過,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也甚少在衣衫、首飾、器皿上約束嬪妃,所以素日相見,無不窮盡奇巧。
去歲的衣衫啊,若是被人瞧出,必是要惹笑話的。
女人的爭奇鬥妍,便是這一針一線上的錙銖必較。長一寸,短一分,細碎,瑣屑,卻無比認真,付盡心力。
所以嬿婉愈加精心,衣衫雖是舊樣,但花鈿翡翠是不怕的,隻要水頭足,色兒透,一樣叫人不敢覷。且她如今的身份,雖還是妃位,卻是官女子的份例,外頭的體麵不可失,又不可張揚。好容易擇定了淺淺橘瓣紅含苞菊蕊挑銀紋錦袍,一色水嫩綠翠的翡翠絞絲鸞鳳花鈿,點綴零星的翠榴石米珠花簪,倒也美得收放自如,含蓄溫媚。
等嬿婉打扮得恰如其分,引頸盼著輦轎來候,等來的卻是一臉為難的進忠。他的靴子蹭在殿門口不肯再走近。嬿婉歡喜道:“進忠,皇上讓你來接本宮麼?”
進忠苦澀地搖頭,看著嬿婉的清麗妝容,道:“主別費這個心了。今晚的重陽夜宴主不必去了。”
嬿婉登時急了,那紅暈浮過胭脂的嬌豔,直直逼了出來:“怎麼會?今日是合宮陛見的日子。本宮要給太後敬酒磕頭,皇上也會來。”
進忠的臉越發黃了,期期艾艾道:“主,今兒夜宴,根本沒安排您的座次。您……”
似臘月冰水兜頭澆下,徹骨寒涼。她足下的水粉色柳蔭黃鸝花盆底一個不穩,險險跌倒於地,還是進忠眼疾手快扶住了:“主,下回吧。總有下回。”
嬿婉猶不肯死心,攥著進忠的袖子,癡癡問:“是皇上特意要你來告訴本宮的麼?”
進忠搖頭:“不是。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話。”
嬿婉死死扯著進忠不放,兩眼都直了:“進忠,有沒有法子,有沒有?見麵三分情,皇上見了本宮,會原諒本宮的。你想個法子,讓本宮可以去重陽夜宴,好不好?”
進忠赤眉白眼,又急又無奈:“主,奴才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家夥,能有什麼法子?重陽夜宴的座次是皇後娘娘排定了給皇上過目的,皇上當時就無異議,您去可不是駁了皇上的意思。”他罷,急急道,“奴才還有差事,先走了。若被皇上知道奴才來通報消息,那可吃罪不起。”
春嬋趕緊上來扶著,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蓮花紫絨貴妃榻上,滿眼的淚爭先恐後地出來,一口氣卻不上不下,湧到了喉頭,哽得她暈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