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沉浮(3 / 3)

是夜,皇帝本欲獨自歇在養心殿中。或許是穎嬪處嬰兒的啼哭讓他有所念及,或許是白日的落水之事讓他仍有餘悸,在合上奏折之後,他喚來了李玉。

李玉的畢恭畢敬似乎惹來皇帝的不甚耐煩,他問:“敬事房是否送綠頭牌來?”

李玉道:“敬事房的人正候在外頭呢。”他擊掌兩下,徐安捧著綠頭牌進來。燈火明耀之下,紅木盤中牌子泛著綠幽幽的華彩,仿佛是招人的手,引著皇帝的目光凝住。

皇帝的手如行雲流水般劃過,在“令妃”的牌子上略略一停,複又逡巡,末了停在“婉嬪”的綠頭牌上。

徐安愕然,還是李玉賠笑:“皇上真是長情之人,您是有些日子未見婉嬪了。”

皇帝看他一眼:“去吧。”

徐安哈著腰道:“奴才這就去接婉嬪主。”他邁開步子,才走到殿門口,隻聽身後鬱然一聲長歎:“換令妃來吧。”

徐安不知皇帝為何心意忽變,卻也不敢多問,趕緊答應著去了。

這一夜翻牌子的風波很快湮沒在日常生活的瑣碎裏,似乎誰也沒有放在心上,那是因為,實在也不值得放在心上。而下一個月,皇帝又召幸了她一次。此後,皇帝對嬿婉仍是不加理會,連官女子的開銷也未改變。一切,仿如舊日。

而嬿婉,卻因著這兩次寵幸,實實有了身孕。

江與彬傳來這消息的時候,茜紗窗下濾來淺橘淡金的駘蕩春光,安靜地落在螺鈿幾上新折的一捧尺多高的絢爛海棠枝上。花開如流波碎錦,卻是無香,極是雅靜。

熏風微來,曳動珍珠垂簾的波縠越發繾綣而溫媚。春衫薄媚,軟緞衣袖悄然退至皓腕之上,如懿隻是靜靜落下一枚白玉棋子,淡淡含笑。

海蘭坐在如懿對麵,拈了一枚黑子淺淺蹙眉:“令妃倒真是個有福氣的,才生下七公主多久呢,便又有了孩子。”

江與彬沉聲道:“是,已經五個月了。令妃有孕後並不敢請太醫院請脈安胎,所以一直到顯懷,太醫院才知情。”

如懿挑眉:“她膽子倒大。”

海蘭輕嗤:“不是膽大,是膽子太!生怕咱們害了她這辛苦懷上的孩子。”她頗有些埋怨,“從她跳下水救了和敬公主的心肝寶貝,姐姐就該萬分防著她東山再起。到底,皇上還是寵幸了她兩回。”

如懿輕輕搖頭:“寵幸又如何?哪怕知道令妃又有了身孕,皇上也不過吩咐內務府按著貴人份例伺候,賞了東西,卻也不曾去看過她。不像忻妃,才有了兩個月身孕,皇上便金尊玉貴地捧著。”

海蘭不以為然:“令妃的出身怎能與忻妃比?忻妃這回好容易有了身孕,且忻妃的六公主是跟著姐姐的五公主一同去的,皇上自然格外心疼些。”

如懿明眸微凝:“令妃的身子,江與彬你是知道底細的。”

海蘭眼中微有疑惑之色,江與彬神色不動:“令妃主生育七公主時頗受折磨,加之產後不調,屢受氣鬱,身子一直虛弱,是不宜有孕的。”

如懿抬起手,整理燕尾髻子,上麵簪了新鮮芍藥花,襯著棠色胭雲緞長衣上大蓬素色的暗紋,越顯得容色清淡:“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還要這般強求。”

海蘭的眸色趨於平靜:“還有和敬公主,也是姐姐不得不在意的吧。畢竟,她是皇上最鍾愛的固倫公主,孝賢皇後嫡出的女兒。為著令妃救了愛子,她也會有所援引的吧。”

白玉子落在碧玉棋盤上餘音微涼,恰似如懿此刻的感慨:“有時候死亡或許真的算一件好事,可以彌補曾經的不完美。孝賢皇後離世日久,皇上的愧疚越深,便越是懷念。這些年皇上為孝賢皇後所作的挽詩還少麼?連幾近濟南都不肯進城,隻因是孝賢皇後薨逝之地。”

海蘭靜默不語,隻是以懂得的沉默來安慰彼此的孤涼。半晌,她才輕語:“經了十三阿哥之事,姐姐的心似乎淡了,許多事也不再著意。”

殿內美人對坐珠簾卷,殿外是綿綿嫋嫋的晴光萬縷。寶鼎香暖,花竹蔥蘢,也不過是寸斷了的時光裏荒蕪的影子。翊坤宮瓊樓玉宇,琪花芝草,與廢舊千年的伽藍寺又有何異?心落了灰,如經卷蒙塵,再難翻動。

如懿苦笑:“本宮想得到的終究難求,還不如暫守自己所能有的。”

許多事其實再明白不過,即便有著皇後之尊,即便有著彼此原諒後的再度信任,可唯有經曆過此間的駭浪驚濤,才知自己所有的一切是如何脆弱,甚至不堪一擊。如懿再不能也沒有力量去施行何等的決絕。

如懿的話完不過三月,嬿婉便於七月十七日早產了一位皇子。此子序列十四,取名永璐。皇帝依言將永璐留在嬿婉身邊撫養,也在洗三之日按照尋常皇子誕生的規矩賞賜,並無半分另待。可是嬿婉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多久,這個過早降臨於人世的孩子便因先不足,發起了高熱。

初生的孩子甚是嬌嫩,嬿婉衣不解帶,日夜不眠,守在永璐身旁。比之七公主璟妧,永璐更似她的命根,值得她窮盡所有力量守護。然而孩子持續的高熱與抽搐讓嬿婉數度驚厥,在求醫問藥之餘,也請來薩滿法師於永壽宮中作法。

薩滿的世界裏,病痛的一切來源都是妖邪作祟,便也直言,讓嬿婉將孩子挪於宮中陽氣最重之地暫養。

春嬋聞言便明白,一味搓手為難:“陽氣最重,莫過於養心殿。隻是……”

嬿婉看著懷中氣息微弱的永璐,睜著哭得如紅桃的眼,鼓足了勇氣便往外衝:“本宮去求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