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劍(1 / 3)

日子還是這般緩緩過著,冬去春又來,時光的循環往複,無聲無息。不經意間海棠深紅,是風不鳴枝、雲色輕潤的初春。嗬,又一年好景。這一次的冷淡不同於往日,如懿漸漸發覺,永璂留在翊坤宮的時間越來越短。除了上書房,除了學騎射,剩餘的時間,他多半留在了養心殿,隨在皇帝身邊,習文修武。

這原是好事,如今卻讓她覺得惶恐。

永璂的默默遠離似乎是無意,卻又按部就班。

偶爾永璂回來,看到玉淨瓶中已然枯萎的迎春花枝,便哧哧笑:“皇額娘,禦花園中的牡丹、丁香、玉蘭都已經開了,兒子再折了新的來。這些枯萎的花枝,便不要留了。”

如懿捏一捏他滾圓的臉,笑道:“迎春雖然枯萎,但皇額娘想留住的是你的心意。對了,最近皇阿瑪留你在養心殿做什麼?”

永璂打了個嗬欠,忙忍住,“皇阿瑪請了新的師傅和諳達,給兒子教習騎射和滿漢文字。可是皇額娘,我好累呀。我每日都睡不夠。”

如懿心疼,卻又勸不得,隻好道:“好孩子,盡力而為吧。實在不能,便告訴皇阿瑪。”

永璂怯怯地搖頭,“皇額娘,兒子不敢。兒子怕皇阿瑪會失望。”他握一握拳,“兒子會努力學好的。”

如懿摟著他,默然無言。

很快,淩雲徹與太監們又過來,領著永璂回養心殿。如懿無可奈何,倚門目送永璂走遠。

容珮進來道:“皇後娘娘,再過十來便是孝賢皇後的死忌,宮中主持祭祀,您可去麼?”

如懿緩聲道:“自然去。不去,便又是一條醋妒的罪狀。”

容珮頷首:“也好。方才奴婢去內務府取春日要換的帳帷,見婉嬪與令貴妃出入長春宮,倒是難得。”

如懿微蹙春山眉,“婉嬪是個老好人,但也不大和令貴妃來往,怎麼一起去了長春宮?”

容珮道:“或許令貴妃協理六宮,今年祭祀孝賢皇後之事,會做得格外好看些。”

這份疑惑,數日後海蘭來探望她時,便得以解了。海蘭也頗詫異,道:“姐姐知道麼?這幾日侍寢,居然不是令貴妃也不是容嬪,而是婉嬪呢。入宮數十年,倒從未這般得寵過。人人都,她與令貴妃往來數次,便得了皇上的意,定是令貴妃在皇上麵前多多提了婉嬪的緣故。”

如懿見她笑意清湛,有戲謔之意,便道:“你也不信,是麼?”

海蘭掩袖道:“還是永琪細心才在養心殿留意到,原來孝賢皇後忌日將至,婉嬪將皇上多年來悼懷孝賢皇後之詩整理抄錄,集錄成冊,在養心殿和長春宮各奉了一本。”

“那麼如今,該是宮中追懷孝賢皇後成風,以期得到婉嬪一般的重視了吧。隻是婉嬪,不似會動這般腦筋之人?”

海蘭歎道:“娘娘何苦這般聰敏,的確是令貴妃指點的。隻是您以為令貴妃這般苦心孤詣,隻是為了捧婉嬪得到幾夕恩寵麼?”

“婉嬪溫順軟弱,一心渴望得到皇上愛憐。她這一生,也算孤苦。令貴妃自然明白她想要得到什麼。宮中思懷孝賢皇後恩德,自然事事拿本宮與孝賢皇後相較,本宮這個皇後已然失寵,便更無立錐之地了。”她頓一頓,不覺擊節暗讚,“看來經曆世事挫磨,令貴妃老辣了許多。”

海蘭輕哼一聲,不以為然,“皇後終究是皇後,哪怕前頭有許多個,人死不能複生。隻要姐姐活著,誰也奪不走您的後位。”

如懿微微悵然,“是麼?死亡固然能奪走後位,但皇上的厭棄也會。你可忘了,順治爺的博爾濟吉特皇後,不就是被降為靜妃了麼?”

海蘭的眼底閃過深深的驚痛,急忙捂住她的嘴,“姐姐不許胡。”

不又如何,事實在眼前,總不能裝作眼瞎耳聾,糊裏糊塗過日子。

婉嬪謄寫的詩稿,適時地勾起了皇帝對孝賢皇後的思念,連帶著宮中嬪妃,都對故世的琅稱頌不已。因著如懿的不足,她的不知勤儉,她的不解人意,她的醋妒嫉恨,孝賢皇後不出一言違逆的溫柔成了皇帝莫大的追思與緬懷之德。除了對富察氏家族一貫的厚待,傅恒的青雲直上,孝賢皇後子侄的青眼有加,同為富察氏的晉貴人亦晉位為晉嬪。而閑來無事,皇帝也常往長春宮中,睹物思人。

這仿佛已經是一種習慣。連和敬公主歸寧,亦喟歎不已,“這般情深,若額娘在世時便享到,可謂此生無憾。”

話雖這樣,如懿到底還是皇後。失去了權柄與寵愛,名位尚在。

親蠶日的前一日,按著往年的例子,如懿自然是要領著六宮嬪妃前往親蠶,以示下重農桑之意。所以她必得來皇帝宮中,向他講述明日親蠶禮上要做的事宜。這是慣例,她也隻是循例言,並不需與他相對許久。

可是步上養心殿的台階時,才知皇帝並不在。候著的太監很是恭謹,告訴她皇帝會很快歸來,請皇後耐心略等。

似乎沒有一定要離開的理由,她也並未打算過於去拂皇帝的麵子,便安然推開殿門,靜坐於暖閣中等待。

春陽和暖,是薄薄的融化的蜜糖顏色。望得久了,會有沉醉之意。她坐在暖閣裏,看著曾經熟悉的每日必見的一切,隻覺得恍如隔世。黃楊木花架子向南挪了一寸之地,紫檀書架上的書又換了好些,白玉和田花樽換成了紫翡雙月垂珠花瓶。

還有一遝新謄寫的紙稿。

如懿隨手一翻,眼神便定在了上頭,挪不開半分。她認得,那是婉嬪的字跡,謄的是皇帝的詩。可那上麵的每一首,每一行,每一字,都是關於另一個女人的情意。

日光一寸寸西斜下去。如懿坐在暖閣裏,一頁一頁靜靜翻閱,身上寒浸浸地冷。指尖上流過的,是皇帝如斯的情意。

她一直知道他的愧疚,他的思念,他的結發之情。卻不想,那人在時薄薄的情,曆經時間溫柔地發酵,竟成了濃濃的追憶,再不可化去。

“謁陵之便來臨酹,設不來臨太矯情。我亦百年過半百,君知生界本無生。”

她輕輕地笑了出來。想起從前的新琴舊劍之詩。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看到這一卷卷深情厚誼一刻,心中的難過如百丈堅冰,隻能由著自己落下去,落下去,眼睜睜落到不見底的深淵去。她卻居然還笑得出來。

原來最難過的一刻,竟然已不是此刻。是永璟死後他的冷淡與疏遠,是香見再不能生育後他的厭惡與抗拒,讓她居然習慣了這種浩浩愁、茫茫悲,任憑心底絞肉似的搓著,亦能沉緩了呼吸,一字不漏地看完。

舍不得不看,忍不住不看。

字字分明,哪怕從前也有耳聞,但一直不肯去聽,不肯去看,到如今到底是成了落在眼底的灰燼,燙得疼。其實,一直到金玉妍死後,如懿才覺得愧悔,覺得自己可笑,原來與富察琅纏鬥半世,到後來連自己也不分明,到底是落在誰的彀中。

待到明白時,已然半生都過去了。

於是,琅便成了皇帝心底的一朵傷花,帶著血色,盛綻怒放。她的一生,她活著的時候,都未如她死去之後,這般深深地銘刻於心。

琅,她終究是如願以償的。

要她看見這些的那個人,一定也很失望吧。那個人,是多麼希望看到自己的憤怒與眼淚。

而她居然能笑,笑得淒然欲泣,卻無半滴眼淚。

原來一個人難過到了極處,是可以沒有眼淚的。而這樣的難過,一而再,再而三。若真泗淚滂沱,呼搶地,隻怕連一雙眼化作流淚泉都是不夠的。

如懿終於看完了最後一個字,從下皆知的《述悲賦》,到許多連她都從不知曉的隻言片語,綠衣悼亡。她聽得見自己的呼吸,細弱、悠長、綿軟,續續斷斷。

她抬起頭,才驚見那一襲青色玄線蝠紋長袍,生生撞疼了她的眼。

她竟未察覺,他是何時進來的。

她也不敢去想,他是以何種神色,端詳著她看著自己的夫君對另一個女子的情深意切。

多年禮數的教養,比她的心思更順從而自然。如懿起身,行禮如儀。

皇帝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端倪,神色冷冽如冰。不過這一向日子,他偶然見到她,便是這般麵孔,倒也尋常。

李玉的臉早嚇白了。大約從方才進來,皇帝便不許他出聲。皇帝坐下,抿了口李玉奉上的茶水,蹙眉道:“今兒怎麼想起用楓露茶了。令貴妃給朕挑的金線春芽甚好,換那個。”

她聽得懂皇帝的意思,楓露茶是她從前挑了放在養心殿的。李玉斟上此茶,不過是讓皇帝念著她從前的心意。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李玉尷尬,忙退了下去。她卻不尷尬,又福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覷著她,“你的規矩是孝賢皇後在世時調教的。如今孝賢皇後去了,你也這般不知進退了麼?”

如懿欠身,麵目溫順得無可挑剔,“臣妾知道皇上往長春宮追念孝賢皇後,睹物思人。正巧見暖閣裏有新謄的皇上的禦製詩,篇篇情深,字字血淚。臣妾細觀,念著孝賢皇後昔日為何得皇上這般愛重,也可加勉。”

皇帝看著她,那眼神是寒雨夜裏的電光,是明亮的鋒刃,“孝賢皇後在時,溫和馴順,從不敢拂逆朕,也不會爭風吃醋,更不會作此冷嘲熱諷之語。終究是你出身教養,不如富察大族多矣。”

她揚起眉,精心描過的青黛色是高懸的新月,冷冷掛在高寒深藍的際,“臣妾這般不如,皇上垂愛,屬意臣妾為繼後,當真是錯愛了。”

皇帝也不言語,冷冷看著她,隨手去翻閱那些詩詞,徐徐道:“婉嬪從來不聲不響,難得有這樣的心思,能將朕對孝賢皇後追念的隻字片語集攏。朕自己看著,也是愧悔又感動。”

如懿凝眸,將細紋般碎裂的痛楚掩於平淡的口吻之下,“是。不止皇上,臣妾看了也很感動。這些年來,皇上隻要經過濟南,都會繞城而過,不肯進城,隻為孝賢皇後病逝於濟南。孝賢皇後的遺物都留在長春宮中,這麼多年一桌一椅都未曾動過,是舊日麵貌。睹物思人,豈不傷懷?連孝賢皇後曾親手做的燧囊,也供在宮中。而對和敬公主,也疼愛逾常,惠及額駙。若非婉嬪有心,臣妾雖知皇上常有悼亡之作,卻不意有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