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光雪白,照得紫禁城碧瓦紅牆熱氣騰騰,連琉璃瓦也晶光蕩漾,似大潑熱火流溢。和敬心底越發不耐煩,用鼻音道:“那更可見這個人心術不正了。”
崔嬤嬤想了想,還是道:“公主不看僧麵看佛麵吧,畢竟令貴妃舍身忘我,救過咱們慶佑主子呢。”
和敬冷淡,“若非如此,我還能與她話?就是看在慶佑的分兒上罷了。”
崔嬤嬤心知和敬的脾氣,哪敢再多言。一行人正要轉過長街,卻見嬿婉扶著春嬋的手過來,老遠就笑盈盈的,直朝和敬看過來。
崔嬤嬤情知避不過,隻得低聲道:“公主,曹操曹操就到。”
和敬正皺眉間,嬿婉已經親親熱熱地迎上來,挽住了和敬的手道:“本叫瀾翠來請公主到我宮裏坐坐,誰知這丫頭的身子不中用,候了一個時辰便中暑了。這不我就親自來了,我宮裏備了好茶,還有進貢的蜜瓜,甜脆多汁,請公主去嚐嚐吧。”
和敬哪裏肯與她假以辭色,抽出手便道:“這兒熱烘烘的,身上便懶惰。我今日沒心情,哪裏也不想去。”
嬿婉笑意不減:“那改日也好……”
和敬扶著崔嬤嬤的手徑自往前走:“多謝好意,再吧。崔嬤嬤,我們走。”
嬿婉被冷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和敬公主去了好遠,她才苦笑出來,“這位公主,可真難伺候。也不知我哪裏得罪了她。”
春嬋順著嬿婉的話頭道:“和敬公主脾氣好大,便是皇上也不與她計較,畢竟是嫡出的公主啊……”
嬿婉倒也不以為忤:“她就是這樣,少不得多哄著些。我縱使身居貴妃之位,也開罪不起啊。”
和敬見過嬿婉,氣色便不大好。崔嬤嬤少不得勸道:“公主啊,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令貴妃又得寵,如今的氣勢,連皇後也莫能奈何呢。”
和敬毫不理會,隻由著崔嬤嬤扶著她,足下步伐更快。才過翊坤宮,卻見如懿攜了容珮出來。和敬雖然與如懿不睦,但禮數倒也不差,立刻站住了腳行禮,“給皇額娘請安。”
如懿溫言道:“璟瑟,起來吧。”
和敬得了如懿許可,方才直起身來,往簷下陰涼處避了避。如懿打量和敬片刻,笑道:“有一點本宮很佩服公主,你與本宮有母女之名,卻無母女之情,但公主對著本宮禮數周全,再不是本宮與皇上成婚時言辭犀利的公主了。”
和敬挺直了背脊,恭敬中不失威儀,“禮數之道是額娘親自教導,兒臣不敢違背。且如今你是嫡母,兒臣是公主中最長的一個,更要成為弟妹們的表率。不能讓烏拉那拉氏富察氏的女兒無禮。”
和敬本就是嫡出公主的氣勢,加之烈日之下一襲紅衣,更覺凜然不可冒犯。如懿微微頷首,“公主這般有心氣,真是好事。對了,今日怎麼不見公主帶慶佑入宮?”
和敬聽提到愛子,臉色溫柔不少,“兒家頑皮,帶進宮不太方便。怕吵著皇阿瑪呢。”
如懿便道:“也是。若再有不心落水,成全了旁人的事,本宮這個皇祖母聽著也不忍心。”
這語中的機鋒,和敬如何聽不明白,她旋即挑眉,麵色不豫,“皇額娘的意思是……”
如懿得雲淡風輕,“畢竟當日慶佑如何落水誰也沒看見,萬一是有心人拿慶佑的安危做文章呢?自然了,本宮素來是多心之人,也是多嘴一句罷了。”
和敬遲疑片刻,正要什麼,硬生生閉住了嘴唇,施禮離開。
待回到閣中,已是汗濕羅衣。崔嬤嬤伺候著和敬更衣完畢,又奉上蓮心湯,才打發了眾人出去,親自取扇給和敬扇著。那檀香木扇不比絹羅輕盈,動靜間香風陣陣,頗有寧神之效。和敬麵上慍怒的紅潮漸漸褪去,崔嬤嬤方敢開口:“今兒皇後娘娘的話,公主可聽進心裏去了?”
和敬猶疑片刻,“我素來是不喜歡烏拉那拉氏的。無他,隻為我額娘的緣故。可令貴妃其心可疑,也不足信。”
“那您是懷疑慶佑主子落水的事的確是被令貴妃暗算了?”
和敬靜了片刻,方下定了決心一般,“當日之事無人見證,令貴妃自己也不會承認。再多糾纏,也無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我是孝賢皇後的嫡女,與嬪禦何幹?從今往後,令貴妃莫來糾纏我,我也遠著她,彼此再不相幹。她若對慶佑有恩,這些年我對她的提攜也夠了。若真是她害了慶佑受驚落水,哼,反正我也不會再幫她。她想借著我打壓皇後往上爬也算夠了,若真是覬覦皇後之位,她也配!至於皇後麼,想借著我兩虎相鬥,誰都別做夢!”
崔嬤嬤忙道:“是。咱們隻管自己。您是最尊貴的嫡出公主,誰都隻有巴結您的。”
過了兩日,正是要過六月六晾經節的日子。若逢晴,宮內的全部鑾駕都要陳列出來暴曬,皇史、宮內的檔案、實錄、禦製文集等,也要擺在庭院中通風晾曬,連寶華殿與雨花閣所貯的經文也不例外。
偏從這兩日起,一直陰雨綿綿。晾經節之事自然是不能了。嬿婉雖然協理六宮,但規矩極嚴,事事做伏低,必來稟告如懿的。便由如懿來回稟皇帝,將晾經節之事簡略處之。
這一年間,如懿與皇帝的來往,多是這般公事模樣。也無多少話語好講,簡明扼要地過,便匆匆離開,不肯多逗留。
這日如懿扶了容珮的手步上玉階,李玉便迎上來道:“皇後娘娘,皇上往永壽宮去看十五阿哥了,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呢。”
如懿倒也不訝異,嬿婉新生的十五阿哥永琰,雪白可愛,如個的福娃娃一般討人喜歡,難怪皇帝去永壽宮的次數更多。
如懿隻是關切地問李玉,“你怎的沒陪皇上去?”
李玉臉色一黯,有些訕訕,“奴才老了,進忠去了。”
寥寥一語,如懿便了然。嬿婉得寵,進忠在皇帝麵前也格外得臉。加之年輕矯健,比李玉自然稱心許多。
如懿好言安慰,“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兒了,自然有你的好處。”著,她便瞧見了守衛在廊下的淩雲徹,脖頸裸露處帶了兩抹血痕,拿雪白的衣領遮掩著,卻也不能全遮住。如懿細心,駐足問:“怎麼傷了?”
淩雲徹皺了皺眉,正欲搪塞,跟在身後送出來的李玉捂嘴笑道:“茂倩厲害得很,抓的!”
淩雲徹聽李玉插嘴,頗有些怪他多舌,便橫了一眼。如懿見傷處皮肉翻起,顯是指甲用力抓出的。她微有駭然,“怎的下手這般狠?”
他忙掩飾著道:“不要緊,皮肉傷而已。”
李玉甩了甩拂塵,搖頭道:“皇後娘娘有所不知,雖是賜婚,卻是怨侶。早動上手了,淩大人是男人,不能回手,躲不過就成這樣了。”
淩雲徹別過臉,很是不好意思,他克製著低喝一句,“李公公!”
李玉乖覺地住口。如懿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叮囑容珮:“咱們宮裏有極好的白藥,等下取些來。”容珮答應著,如懿看向淩雲徹,溫然道:“夫妻之間彼此難以相處最苦。若能緩和,便各退一步吧。”
淩雲徹似乎有些出神,如懿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也不便久留,隻得去了。過了鹹和右門便往翊坤宮去,容珮有一搭沒一搭地著:“十二阿哥午睡醒了想去禦花園看荷花,可外頭下著雨,怕再著了風寒,愉妃主和奴婢們便攔下了。”
如懿含笑,“這孩子,讀書不怎樣,倒與他皇阿瑪一般,雅愛花草。”她喟然歎息,伸手輕拂清涼雨絲,“可惜,他不在本宮身邊,本宮要知道他的消息,也隻能是聽。”她停一停,“永璂既看不到荷花,本宮便去折些,送去海蘭宮裏插瓶,永璂也不必冒雨去看了。”這般商議著,如懿便扶了容珮的手往禦花園去。
六月荷花起自碧池。風荷輕曳於蒙蒙水霧間,隔著煙雨縹緲,夜色茫茫,杳無人影。卻有隱約的錚錚聲從煙雨深處低回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