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轉首看去,不知何時皇帝已然到來,立在帳邊,無聲地凝視著榻上的永璂。
如懿亦起身,與海蘭一同請了安。皇帝揮了揮手,“愉妃,你也累了,退下吧。”
海蘭知道皇帝有意獨自與如懿話,遞了個惴惴的眼神,忙離開了。
侍奉的人早被打發了下去,如懿便自己倒了熱茶遞上,“夜來風寒,皇上還是來了。”
皇帝簡短道:“本不想來,但總還有些掛心。”皇帝徑自走到永璂身邊坐下,撫著永璂的額頭仔細端詳道,“這孩子,睡著了也皺著眉頭,總不安樂的樣子。”
不是不心酸的。永璂的年紀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這些日子被送在海蘭身邊撫養,眼看著自己受了皇帝的冷落,他如何不明白些許冷暖之情?年紀便要承受這些,卻隱忍不能對人言,也是他享著潑富貴之餘不能負擔的重荷吧。
皇帝的手指緩緩地撫摸著,循序至嘴角,憂聲道:“朕記得永璉時候很愛笑,可是孝賢皇後重規矩,日日訓導,永璉也不太活潑了。雖然穩重,但總有點老氣橫秋。永琮一生下來就多病痛,一半兒奶一半兒藥喂養的,笑得更少。朕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高興些,再高興些。”
他的語氣很少這樣柔和,是一種頹喪的柔和,讓人酸楚,他繼續著:“朕有過很多個皇子。去了的永璉和永琮,是朕最期盼的嫡子。可惜他們都壽無延。永璜的野心太重,永璋懦弱無能,永珹被他額娘金氏引到了邪路上,和永瑢一樣隻能出嗣。永璿已經傷了腳,永瑆一味貪玩。永璐和永琰尚是黃口兒。朕將至知命之年,膝下唯有永琪一個成器,還有永璂這個嫡子。”
如懿接口道:“永琪文武雙全,行事妥帖周全,是個難得的人才。”
皇帝感慨不已:“是。永琪是很好,唯一所缺的隻是一個嫡出的身份。因此朕更對永璂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有永琪的分與勤學,哪怕有一半也好。”
如懿哽咽難言,一口氣抵在喉間,上不得,下不來。永琪固然是她的驕傲與心血,永璂也是她十月懷胎一朝痛楚所得的瑰寶。她極力平複著心緒,道:“皇上所言,自然是對永璂有無限指望。臣妾想著,哪怕他不能擔負皇上心中的重托,若是能以一己之力成為朝廷的棟梁,盡輔佐之力,也是好的。”
正話間,容珮端了藥進來,一見皇帝在此,忙行禮問安。皇帝道:“湯藥擱下,出去吧。”
容珮急忙退出,如懿端起湯藥,輕輕吹著,細心喂到永璂唇邊。藥汁順著他的口落至咽喉,並無嘔吐的跡象。如懿稍稍心安,拿絹子擦拭了永璂唇邊藥跡,複又一點一點喂進。
皇帝看她無微不至,也不覺有幾分心軟,然而見永璂這般病弱,不覺又蹙眉:“朕對你的兒子也算是悉心教導,這些日子來都親自帶在身邊。可惜這孩子資有限,永璉和永琮在時……”
如懿硬生生忍著氣喂著湯藥,聽得心頭如刀鉸一般,實在忍無可忍,“臣妾的兒子?皇上,資有別,永璂或許不如旁人,臣妾也無話可,總之是辜負了您的心意。來日他若好,自然是愛新覺羅的子孫,便是不好,又能隻把他歸於烏拉那拉氏麼?”
皇帝聽她口氣冷硬,絲毫不肯服軟婉轉,也不覺有氣,“永璉和永琮的好,自然是有孝賢皇後諄諄教導,費盡心力。”
如懿見一碗湯藥喂到了底,那烏沉沉的藥汁,攪起了底下的殘渣,泛著辛苦的氣息。她的口舌裏全是這種辛辣苦澀,便跪下道:“永璂不好,皇上大可看作是臣妾無德無能,既非大家出身,也無德容言功的修養。可永璂到底是您的兒子,縱有不是,何必人前貶低,又是在他飽受驚嚇的時候。若您能好好安慰他幾句,全了父子之情,孩子也不致驚嚇委屈到如此地步。”
皇帝默然片刻,“永璂被挾持,朕何嚐不心疼?可當著人前,他這般無用,朕如何不寒心?”
如懿繃在麵上的笑意渺漫如煙雲,帶著蒙蒙的雨氣,“臣妾才真真是寒心!永璂不過九歲,還是懵懂稚子。於您心中,到底是孩子的平安康健要緊,還是人前的顏麵要緊?是舐犢情深要緊,還是君臣顏麵要緊?”她戚然落淚,逼視著他,並無退卻之意,“皇上,臣妾有時候真的不懂,您心中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麼?”
皇帝目光如劍,朗朗然擲地有聲,“朕要的不僅是一個皇子,更是帝國的繼承者。”他的麵上閃過一絲痛心與焦灼,“有能者非嫡出,嫡出者力不及,朕如何能不憂心忡忡!”他靜了片刻,冷冷道,“皇後,朕讓你靜心思過,看來你還是未曾改了自己這等疾言厲色的過錯。”
一顆狂跳至錯亂的心靜靜定了下來,如懿叩首,“皇上,臣妾知錯。但臣妾一直以為,臣妾的直言是皇上所在意的。夫妻君臣,無不可直言。”
皇帝無聲垂下眼瞼,投出兩彎深青色的陰影,“皇後,朕是皇帝!”
如懿沉靜相對,“皇上,您是人父,也是人夫!”
“放肆!”他的嗬斥聲是累累的磐石,滾滾墜下,“別以為你是皇後!皇後也是奴才,你們都是朕的奴才!別妄想幹涉朕,動搖朕!”
是什麼東西,被無聲地碾得粉碎。心中糾結的愛怨癡嗔,伴著一聲複一聲的刻漏從心上殘忍地鎮壓,再無重圓的可能。
她唇角挑起一絲冷笑,幹涸的眼底有冷焰跳躍,“皇上得真好!金玉良言,臣妾受教了!”
皇帝盯著她,似乎要迫到她的眼底心內,“有兩句話,朕好好教了你。你牢牢記住。一句是凡事三思。你今日在這個位置,就是朕的皇後。皇後是朕的女人,也不過是後宮一個品銜官位,和前朝的文臣武將沒什麼區別。孔夫子雲‘吾日三省吾身’,的就是要常思己過,知道自己的分寸。朕再教你一句話,這句話隻有兩個字,‘順服’。你是皇後,你順服則是嬪妃順服。朕立你為皇後,便是要你做後宮的表率,下女子的表率。”
他罷,再不顧如懿,拂袖離去。唯餘她跪在堅冷的地上,寒意浸浸,蝕骨滅身。
直至木蘭秋獮回宮,直至永璂病愈,複被送至海蘭身邊養育,直至如懿再度避世於翊坤宮中,她沒有再與皇帝有一言的交集。心裏反反複複念著的,是從前讀過的一句詩,“與我偕老,老使我怨”。年少時未曾期許過的,連失望時也未曾想過,原來他是這樣自負,自負至涼薄的人。
恂嬪的死也無人再提起,迅速湮沒於秋獮後盛宴舉杯的歡浪裏。左右她的生與死都逃不開紫禁城重重紅牆的禁錮,依舊按著恂嬪的名位,草草下葬。
那仿佛也是她日後的收梢,永遠看不見光明的尾巴。
偶爾的安慰是,在秋獮回鑾的途中,遙遙望見淩雲徹的背影,如遠山巍峨,心裏便定了又定。還好,還有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