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茂倩(2 / 3)

嬿婉低聲啜泣,歎道:“皇上,淩大人所言也有道理。且看豫妃比臣妾低了一階,也能出口便譏刺臣妾出身,一家子屋簷下的夫婦,難免牙齒碰了舌頭,生了齟齬。”

如懿見嬿婉替淩雲徹辯白,不覺暗暗詫異,卻也不露聲色,隻冷冷瞧著她不作聲。

皇帝緩緩坐下,足上的金線暗紋五福捧壽靴在紅氈毯上一下一下用力蹭著,笑著向嬿婉道:“你倒風起就知葉落,很會推己及人。”

嬿婉素日陪著皇帝時日不少,也知他七八分性子,聽得如此,唬得忙要起身告罪。皇帝依舊笑了笑道:“得了,朕隨口一罷了。你鬧得這般坐立不安做什麼?”

如此嬿婉更不敢答話了。皇帝覷著如懿,掰了指頭道:“淩雲徹夢囈,朕本也覺得是無稽之談,姑且聽一耳朵罷了。誰知這日子倒是頗有趣味,皇後,你呢?”

如懿若有所思,很快鎮定心神,徐徐道:“二十年四月二十,是皇上與臣妾璟兕夭亡之日。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永璟夭折的次日。二十五年九月十三,是皇上發覺容嬪不能生育深責臣妾之時。”

皇帝眸色如劍,鋒銳幾可見血,“如此看來,淩雲徹與皇後真是悲喜與共。”

如懿淡淡“哦”了一聲,端然立起,福了福道:“與其這些日子是與臣妾悲喜與共,還不如是與皇上休戚相關。喚臣妾閨名真假尚未可知,便真是喚了,大約也是因為皇上的緣故。”

皇帝惱怒而又警覺,為如懿這一副身在其中卻又袖手旁觀的姿態。他正待開口,如懿揚眸,聲音微冷,輕輕道:“如意。”

嬿婉微微失色,顫顫道:“皇後娘娘什麼?”

如懿心中一定,從容道:“本宮的是如意,如意吉祥的如意。如何?難道你是以為本宮在喚自己閨名麼?”她惻然望著皇帝,有破冰湧泉般的委屈,卻硬生生忍了哽咽,“淩雲徹若真有夢囈,臣妾私心以為他是為皇上祝禱順心如意,而‘如意’二字。倒是茂倩心意難以揣測,為何倒認定了是臣妾閨名呢?”

皇帝的麵孔有須臾的鬆弛,旋即有沉沉欲雨之色,看著茂倩道:“怎的,你倒這般有心了?”

茂倩氣苦不已,拿絹子拭淚道:“皇上,奴婢實不敢冤枉攀附,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奴婢也心存疑慮,不敢確實。直到奴婢發現了一樣東西。”

豫妃會意,啪啪擊掌兩下,隻見她的貼身宮女捧了一個錦袱大盒上來,利索打開。隻見裏頭是一雙極舊的烏布靴子,大約年頭久了,布料褪了一層顏色,隱隱有些發白,料子也極酥,怕是一個不心便會碎成片片。而那穿靴人想是也格外心,東西雖舊,卻沒穿過幾次,針腳猶新,顯然隻是遭歲月安靜洗褪。如懿隻覺得心頭突突亂跳,她怎會不認識,這雙靴子,便是她出冷宮前為淩雲徹所製。不想恁些年過去,他卻這般愛惜。

淩雲徹的麵孔白了又白,終於泛出一層死灰般的鏽青,“這雙靴子,你怎翻了出來?”

茂倩也不廢話,徑自道:“你素日的東西都愛如珍寶,收在自己的桐木箱子裏鎖著,一針一線一件破布衣衫都不許我妄動。我便奇怪,你家中本就貧寒孤苦,哪來什麼值錢東西,便愛得跟眼珠子似的了!我幾經心,才趁你不防尋人配了鑰匙,在箱子底下翻騰出這麼個稀罕物兒。今日索性帶進宮瞧瞧,也請主子們教我一個明白!”

她罷,見嬿婉亦停了啜泣好奇打量,越發生了勇氣,捧出靴子一翻,各露出一枚如意雲紋圖案,冷笑道:“奴婢久在宮中,也知道皇後娘娘閨名尊貴。今日既舍了臉麵、性命上來,便覥著臉一句,這如意雲紋因含了娘娘閨名諧音,乃皇後娘娘素日最愛的繡樣。巧不巧的,倒也暗合了奴婢愚夫的名字。”

豫妃笑一聲,似墨色夜間棲在枝頭的老鴰,“如意雲紋?茂倩,你若不個明白,咱們都成了蒙在鼓裏的糊塗人兒了!”

有一瞬的怔忡,記憶的塵灰拂麵而來,帶著昏黃的色調,陳舊而溫暖。如懿驟然想起在冷宮的歲月,那種淒寒之苦,那種絕望之苦,如同陰冷潮濕的青苔,死死長在了骨子裏。

她克製著情緒,摘下長而銳的鏤銀綴碎玉護甲,伸出素白的指尖,用微涼的皮膚細細感知著歲月重重軋過後的碾痕。

嬿婉的眼珠死死盯著如懿的動作,狐疑之色越來越濃,漸漸轉成惶然之態,顫聲道:“皇後娘娘,您……”

豫妃搶在嬿婉身前,描得烏黑的眉高高挑起,“皇後娘娘真是心軟易動情,看見個靴子都這般忍耐不得,見了活生生的人豈不是自個兒都要酥倒了。”

豫妃的話太過不堪,聽得茂倩眼內出火,恨聲道:“皇上,怨不得奴婢背棄夫君,原來,原來他們——”她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指著如懿,卻又不十分敢,轉而指向淩雲徹,氣得渾身戰栗如打擺子一般。

如懿的傷懷凝成淒楚的鬱歎,“臣妾乍見此物,如何能不喟然傷感。當年惢心親手縫製這雙靴子,以報答淩大人火海相救的恩德。如今歲月流逝,惢心已然跛了一足,不複當年之態。”她靜靜道,“這針腳分明是惢心的繡功,皇上若不信,隻管比對。”

嬿婉失聲道:“是惢心?”她似乎不是很信,轉頭隻覷著皇帝麵色,不敢再出聲。

豫妃吃了一驚,卻很快嗤笑道:“皇後娘娘拿這種話唬什麼人呢?一有事兒就拿自己的心腹出來頂包,誰不知惢心曾是您的貼身侍婢,寧可被打廢了腿也不會您半句不是的,您就妥妥兒叫她認了吧!”

如懿根本不屑與她分辯,隻定定望著皇帝,眸中秋水靜寒,若一池深潭,“臣妾的繡功雖比不得海蘭,但日夜相處,耳濡目染,也總有八九分功力,是而皇帝一應衣衫上凡有用如意紋的,幾乎都出自臣妾之手,以示貼心相伴。皇上若不信,大可取過來看,一比就知。”

嬿婉十分為難,“皇後娘娘,這靴子是十幾年的東西了。您知道繡功這個東西日益精進,總會有所變化,隻怕難以斷定。”

如懿輕輕一笑,“皇上穿過的衣物,便是數十年前的,都有存檔。雖然費些工夫,但也好找。”

皇帝微微頷首,“若問毓瑚,一問便知。”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安慰緩和之意,但見淩雲徹在旁,不覺含了忿鬱,朗朗道:“臣妾不怕對質,隻怕疑心生暗鬼,不明不白。”她罷,轉首微微側目豫妃,順手從鎏金蓮花苞紐子上解下杏色水綾絹子擲於地上,沉聲道:“皇上所用如意紋圖樣都是臣妾手繡,而臣妾所用的絹子自己顧不過來,又不耐煩內務府的繡工過於花哨繁複,一貫都是惢心繡的,後來便是容珮學著。如今哪怕惢心出嫁宮中,有時惦記臣妾,在家時繡了令江與彬送進來的。其針腳紋理疏密大不同,皇上一比可知。”便又吩咐,“茂倩,你拿起來給皇上細瞧瞧,自己也瞧清楚,也好叫本宮落個分明。”

皇帝細細看過,臉色微霽,“二者有細微之差,但的確不同。”

如懿笑色幽幽,“還請皇上取了舊日衣裳來,比個分明。”

皇帝擺手,呷了一口茶,淡笑道:“不必。朕親眼看過,自然明白。”

如懿向著淩雲徹稍稍欠身,“淩大人,你對本宮和惢心有相救之恩,本宮和惢心一直銘記於心。本宮不怕直,這雙靴子,合該本宮自己也做一雙謝你。不過本宮雖然喜好刺繡,但純屬雅玩,自己人瞧個玩意兒也罷了,入不得外人之目。”

淩雲徹眉心一沉,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已將自己與皇帝親疏分得再明不過。他如何不會意,隻得按下舌底一絲酸澀,應聲道:“皇後娘娘仁厚憫下,微臣感激不盡。”

茂倩顯然也是意外之極,一時呆若木雞,不知該如何反應,卻是豫妃先尖聲喊了起來。她的聲線本就尖細,現下聲嘶力竭,更是如裂帛一般,“皇上,您信她?這種辭,留著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