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分飛(3 / 3)

皇帝揚一揚首,示意他出去,隻冷眼瞧著瑟瑟縮縮的趙九宵道:“喚你來所為何事,你自己也知道吧?”

趙九宵初次麵聖,早已頭昏腦漲如在夢中。及至了明彩輝煌的殿閣裏,渾身軟綿綿如同酒醉,嚇得一跌倒地,連連叩首不已,大著舌頭道:“奴才愚昧,奴才不知。”

皇帝視他如目下塵芥,哪肯輕易費一詞一句。還是茂倩乖覺,指著地上的東西道:“趙九宵,這個馬鞍你總認得吧?”

九宵一見那馬鞍,心底一凜,猛然清醒了不少,連連搖頭不已。

茂倩料得他不會輕易認了,不覺抱臂冷笑道:“你與淩雲徹那點勾當,皇上還會不知嗎?八阿哥馬場墜傷之事皇上已經了然於胸,不過白問你一句,瞧你對大清忠不忠心罷了,你還敢蒙蔽聖上嗎?”

九宵嚇得冷汗如漿,但見皇帝成竹在胸,以為皇帝早已知曉,慌不迭道:“皇上,這個馬鞍奴才知道,當年八阿哥墜馬,淩雲徹奉命去查,才知八阿哥墜馬乃是因為馬匹受驚。”

皇帝聽他絮叨,不耐煩道:“馬匹受驚乃是兩枚銀針穿透馬鞍底下的皮子,這些朕都知道。但淩雲徹當初奉朕旨意追查,卻未曾向朕回稟,這是為何?”

九宵瞠目結舌,呆呆道:“皇上都知道了?那……那其他事,奴才不知。”

茂倩尖著嗓子,像生鏽的刀片沙沙刮著耳膜,“你會不知?你是他的手足兄弟,我不過是一件破衣爛衫。他什麼事情你不知道?這些事他是替誰瞞下的?為了誰淩雲徹那混賬才敢連皇上都蒙蔽!你便招了吧!”

九宵驟然變色,卻也不屑,“雞鳴狗盜之輩。以為偷了馬鞍和銀針出來,就能誣陷自己的夫君了嗎?也難怪這些年淩雲徹看不上你,換了我也看不上!”他奓著膽子向皇帝道:“皇上一片好意賜婚,可這悍婦刁蠻不馴,但凡夫君有一點不合意,就橫鼻子瞪眼睛,更別淩雲徹若當值晚些回去,或與鄰家婦人招呼一聲,她必要吵罵。微臣與淩雲徹知交多年,雖也屢屢勸他要夫妻和睦,可也著實看不下去。”他見皇帝麵色不變,隻閑閑聽著,越發壯膽,“皇上,這女人醋妒,又心眼兒,她的話實在不能相信。”

皇帝也不看他,隻伸手細細撫觸那馬鞍,細看上頭的針孔,“這馬鞍是馬場用的樣子,也有些年頭了,上頭的針孔也與這兩枚銀針一般無二。茂倩,你便這麼有心,一早便存下心思陷害你的枕邊人了麼?”

這話雖是質問,但語中之意直逼趙九宵。九宵再不經事,也不免畏懼不已。

茂倩自以為得意,昂首道:“皇上,奴婢之所以到今日才向皇上告知此事。一則因為前事不明,怕有誤會。今日見淩雲徹百般維護皇後娘娘,倒落實了心頭疑慮。奴婢想,當年八阿哥墜馬致殘一事,宮中曾紛傳是五阿哥所害。淩雲徹奉旨徹查,卻諸多隱瞞。想來他與愉妃主並無來往,也不會為她隱瞞。能讓他做出這般欺君犯上之事的,唯有是為了皇後娘娘。”她仰著脖子,眼底閃著惡毒的冷光,“奴婢私心揣測,會否這件事連五阿哥也被蒙蔽,乃是皇後娘娘的一箭雙雕之計。”

皇帝神色冷凝,映著窗外呼嘯凜冽的風聲,格外瘮人。他沉沉道:“你什麼?”

茂倩膝行兩步上前,聲線詭異而隱秘,像一條繃直的鐵弦,死死纏繞上柔軟的頸,“皇後娘娘有自己的親生子,從前疼五阿哥也是為了有個依靠。如今自己有了兒子,五阿哥又資聰穎,能文能武,皇後娘娘怎能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八阿哥墜馬這件事,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過,自然斷絕了他的皇位之路。若是不然,八阿哥落下殘疾,一是不能繼承大業,二也報了皇後娘娘對淑嘉皇貴妃的舊仇!”

殿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養心殿、翊坤宮、永壽宮,成百上千座殿宇樓閣,都凍成了陰霾裏巍峨不動的影。明明殿內,生著數十個火盆,和煦如春。可是皇帝立在那裏,隻覺得血液從腳底開始冰冷,緩緩凝滯,慢慢逼上胸腔,冷凝了喉舌。連手心逼出的汗意,也是寒凍的雨珠,冰冷地硌著。高處不勝寒,終究是高處不勝寒。

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眼底縱橫著暗紅的血絲,“所以,你覺得,朕的璟兕死於非命,完全是因為她有這麼一個心腸歹毒的額娘,是不是?”

茂倩的歇斯底裏撕破了暗夜最後的寧謐,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傷口,“是!五公主玉雪可愛,要不是有這樣的額娘,皇上,您會看著五公主長大,長得亭亭玉立,成為大清最美麗的公主。您可以親眼看著她出嫁,有一個好夫君,有一個美滿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夭折,淪為後宮爭寵的犧牲品!”

皇帝的淚洶湧而出,他跌跌撞撞幾步,頹然坐倒在羅漢榻上,泣不成聲地喚道:“璟兕!朕的璟兕……”

趙九宵從未見過皇帝這般模樣,嚇得魂飛外,半晌才回過神來,對著茂倩怒目而視,“你這女人,血口噴人!”趙九宵急得滿麵通紅,恨不得上前扯住她,“你別胡!別胡!皇後娘娘心存恩澤,必有福報!她不是這樣的人!”

皇帝聞言凝神,須臾,驟然冷笑,“是了!朕想起來,當年出冷宮之後,是皇後請求朕讓淩雲徹離開冷宮往坤寧宮守衛,之後淩雲徹才有平步青雲之機,來朕身邊伺候。”他麵色微白,頗有餘悸,“想來真是後怕。朕的肱骨之側,居然是旁人心腹!”

趙九宵又急又慌,拚命磕頭道:“皇上別多心!皇後娘娘與您多年夫妻,她信得過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邊陪伴左右!你別誤會了皇後娘娘一片真心呀!”

“真心?”皇帝的笑意酸楚而悲切,“從前朕真的覺得皇後對朕一片真心,如今看來,竟是連朕自己也不懂得了。若這真心之後藏著利刃,那朕真是避無可避了。”他揮一揮手,“茂倩,今日你的話夠多了。比你伺候朕那麼多年的話都多。朕聽夠了,你先下去吧。朕有些話,還想再問問趙九宵。”

茂倩諾諾答應著,躬身告退。她起身離去,殿門的開合間牽動冷風如利劍般直刺過來,九宵渾身戰栗著,跪伏一邊。他正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見一個女子閃身進來,款步行至自己身邊,跪下道:“皇上萬安,貴妃主遣奴婢來向皇上請罪。”她磕了個頭,戰戰兢兢道,“貴妃主敷了藥睡了幾個時辰,醒來叫人去給茂倩姑姑加些火盆,怕她凍著,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來了養心殿見皇上。”

皇帝淡淡道:“不妨。令貴妃燙傷了本就不大好,茂倩趁亂跑出來找朕,她哪裏顧得上。”

春嬋滿麵懼色,愁眉苦臉道:“皇上,主本要親自前來向皇上請罪,奈何太醫主傷勢可輕可重,還是不動為妙。好歹算是勸住了。”

皇帝的臉色稍稍緩和,關切道:“太醫瞧了,貴妃傷得要不要緊?”

春嬋忙回稟道:“皇上放心,太醫隻要勤於上藥,仔細照拂,也不打緊。來也怪瀾翠。”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抱怨道,“瀾翠也算伺候了主多年,竟還這麼不當心。奴婢出來時還見她嚇得哭,這麼傷著了主,還不知該怎麼罰她呢。”

皇帝嘴角一沉,沒好氣道:“燙了身上可大可,是得交給慎刑司好好懲治。”

皇帝的話仿佛一陣寒氣,直逼九宵身上,九宵打了個寒戰,忽然想起方才宮門外候著時,進忠向著他皮笑肉不笑道:“仔細點話,你心上人的性命,還在令貴妃手裏呢。”

他本還有些糊塗,聽得此節,也再明白不過了。

春嬋聽皇帝動怒,連忙賠笑道:“請皇上恕罪,瀾翠一向手腳還勤快,怕也是一時有誤,主看在瀾翠多年伺候的分兒上,還請皇上將瀾翠留給主自己處置,別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也免得家醜外揚。”她惻然不忍,“到底,瀾翠已經挨了三十大棍呢。”

皇帝還欲話,想了想道:“也好。貴妃素來心慈,凡事肯留餘地,不似……”他想了想,“你去告訴貴妃,瀾翠如何處置,都交由她自己決定。”

春嬋恭謹領命,看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趙九宵一眼,默默退下了。

殿中安靜得如在無人之境,九宵一心記掛著瀾翠,抬首才見皇帝靜默無聲,逼視著他。片刻,皇帝的聲音錚然響起,“你也不必留心扯謊,這裏隻有朕,外頭隻有進忠守著。不吐出真話來,離了養心殿,你便進慎刑司吧。到時候,誰也救不得你了。”

九宵惶惑地聽著,不知怎的,他挺直的脊梁骨漸漸發軟,終於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流著淚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