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溫熱的淚水終至潸潸而落,她的本來麵目,如被塵埃玷汙的雪跡,早已不知清明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容珮攜了一襲青色竹葉紋鑲金線鳳尾的大毛鬥篷,那暗沉沉青色,是雨後的一絲明亮,卻也不是那般灼豔,幸而容珮纏了一圈紫狐毛在領口,才增了幾許華豔。隻是那華豔亦是死氣沉沉的,是生靈的血肉,點綴了她的清貴。容珮將鬥篷披在她肩頭,輕聲關切:“寒,皇後娘娘要保重自身。”
如懿癡立幾許。
容珮低聲道:“這幾夜娘娘睡得並不好。夜來幽夢輾轉,含糊提起舊事。”
不必容珮,如懿也記得那些夢境。夢裏都是兒女情態,她胭脂初嫁時,初入宮闈如履薄冰時,甫離冷宮緩步走向他時,還有,還有,他要她站到自己身旁之時。那些話,她都清晰地記得。
他總是:“你放心。”
可是這一生,她何曾放心過?不過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回不來了。
夢裏舊事如煙綺,醒來才更覺現實的堅冷,避無可避。
容珮遲疑著道:“娘娘還惦著皇上當時的話麼?為什麼人過的話總是那麼容易改變?九五之尊不應該是一言九鼎麼?”
那是容珮的困惑,或許也是下女心的困惑吧?
如懿惘然地想,冰雪琉璃讓她的心境無比清明,“不。或許每個人,當時所的話都是真心的。但是卻忘了,心意本來就是很容易改變的。彼時的話隻是彼時的心境,若念念不忘信到往後,原是我輕信的過錯。”
時光遷延二月餘,禦駕於三十年閏二月抵杭州。豔羨江南,乘興南遊,於一位帝國的國君而言,並非難事。何況下和靖,百業興盛,是最富饒風流的年代。從遼闊的白山黑水、塞北風煙,到晴雨江南、明好雲貴,他可蠲賦恩賞,觀民察吏,亦可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一覽煌煌朝下他所擁有的萬裏江山。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下著絲絲寒雨。江南二月已見薄薄春色,隻是雨氣濕冷膠著,遠不如京中的風物幹燥。可是立於龍舟之首,望著兩岸冒雨跪伏的官員肅然無聲,迎麵是濕潤的清風,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地間那樣的溫柔,仿佛回到第一次來杭州的時光。
杭州於嬿婉是福地,於慶妃亦是。而皇帝此次除了陪伴太後,更攜上了至愛的容嬪香見,一定要與她同來領略山水煙柔之美。
待得往行宮駐蹕,皇帝便迫不及待往山水間去。行宮一帶本近西湖與孤山,又因多梅花,孤山又名梅嶼,乃是宋代林和靖隱居之所。皇帝見如懿一貫冷清,恰逢著那日是她生辰,便道:“孤山賞梅甚好,有湘英、綠萼等,花色不一,是你所喜歡的。”
如懿頷首,正要應承,皇帝又搖頭,“可惜了,叫孤山,名字聽著不祥。”
皇帝最愛風雅,如懿便道:“不若皇上改個名兒也罷。”
皇帝仔細思忖,卻又不喜,“康熙爺來此也未改名,朕也不便改了。”
於是斂衣而行,往“西湖十八景”去。雍正年間李衛修繕西湖一帶,景致尤美。湖山春社、功德崇坊有沙堤平坦,垂楊披拂,湖波蕩漾,曉霧迷離。萬綠叢中,丹宮碧殿掩映林表。玉帶晴虹、海霞西爽則回廊繞水,朱欄倒影,金碧澄鮮。橋畔花柳夾映,晴光照灼。梅林歸鶴、魚沼秋蓉則環池植木芙蓉,花時爛若錦繡。蓮池鬆舍、寶石鳳亭、亭灣騎射、玉泉魚躍、鳳嶺鬆濤、湖心平眺、韜光觀海、西溪探梅各有趣致。吳山大觀、竺香市可見民間歡愉,雲棲梵徑便聞朝魚暮鼓,與相應答,至此豁然心開,萬慮頓釋。
而如懿最愛的,便是蕉石鳴琴一帶,黛色波光,湖淥遠映,恍然若乘槎於迢迢漢。舫前奇石林立,狀類闊葉芭蕉,題曰“蕉石山房”。石根處又有然一池,泉從石罅出,泠泠作聲,演清漾碧。臨池複置軒,古雅靜潔。若以焦尾琴作《梅花三弄》曲,古音疏越,響入秋雲,高山流水,得然意蘊。
皇帝也頗屬意,便向如懿道:“朕住的地方原離這兒近,你若來此月夜彈琴,倒是甚好。”然而,他不過一語,但見如懿沉吟未應,眼底閃過一絲陰翳,冷冷道,“不彈也罷,免得彈起李商隱的《春雨》,無端惹翻舊情。”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風流,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都未能讓他忘卻那一段舊事。
嬿婉見皇帝陡生不悅,便婉轉勸道:“素來也隻是流言,皇上實在不必往心裏去。何況,人都不在了,皇後娘娘聽了,心裏也不好受啊。”
皇帝心意惘然,盯著如懿,目光如錐,“是麼?朕還以為人沒了,情總還在。”
宮人們舉著羅傘,捧著櫛巾、痰盂立在遠處,雖然隻有嬿婉和香見在側,如懿也受不了這無端而來的羞辱。人已逝去,有時她亦想忘懷,卻禁不得皇帝這般三言兩語地計較,更生涼薄。
日正中,暖暖晴光灑落在人周身,猶帶一絲溫暖餘情。香見難得地穿了一襲粉黛色長衫,密密繡了連綿不盡的棗花圖樣。那是杭綢中新製的一種皎月綢,一共才得了兩匹,皇帝一匹奉與太後,一匹獨賞了香見,供她裁製新衣。那皎月綢不啻寸縷寸金,清雅柔軟,若新生兒肌理幼滑。一抹帛光盈然於舉手投足間,便已覺清貴寵妃氣咄咄逼人。
她站在二月漫的花事盛開下,輕飄飄道:“前日陪皇上往上竺焚香頂禮以祝豐年,心裏念著當日寒部亡者可得安息,寒歧一縷戰魂,也可長眠沙場了吧。”她舉眸,若寒星熠熠,“臣妾這般心思,皇上可會責怪?”
皇帝微怔,旋即含笑,無限寵溺憐惜,“隻要你高興,什麼都好。”
香見抿嘴一笑,輕誚道:“是麼?皇上連臣妾為寒歧祝禱都可原諒,一個莫須有的淩雲徹,皇上這幾年眉間心上,就這般氣麼?”
皇帝無言,如懿不動聲色,隻是唇角微挑,以表對香見解圍的謝意。
嬿婉不勝惶惑,低柔道:“容嬪妹妹,話可不是這般。你與寒歧畢竟有婚約在前,可皇後娘娘和淩雲徹不過是尊卑之分。難道妹妹心裏,覺得皇後娘娘與淩雲徹便如你與寒歧這般麼?”她修長玉指按在心口,連連搖頭,“這話姐姐我可不敢聽。”
有不敢聽,亦有不忍言。明明事關自己,她卻無可分辯。才知疑心深種如情根深種,一般難以移除。
她亦沒有力氣,拔去他心底那根刺。因為那刺,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鑄成,早已成了她心底不可磨滅的烙印。
初春的風如同綿軟的女兒家的手掌,輕輕拂過她的麵頰。她聽見香見鄙夷的聲音,“令貴妃這般善於曲解,也算奇才。”她不必看,也猜得到嬿婉一定是一副嬌柔怯弱不敢與之相爭的模樣。她也懶得去看,免得汙了自己的眼睛。
如懿眉目清冷,淡淡道:“原來皇上這般在意臣妾,真是臣妾無上福澤。”
皇帝便橫目去瞧嬿婉,“不該你開口之事,無須多言。”
香見便引了她的手,自顧自道:“前麵花開得好,皇後娘娘,咱們去瞧。”
步子尚未邁開,已有太監來請,“請皇上旨意,晚膳擺在何處?奴才得預備起來。”
皇帝興味索然,“晚膳在偏殿便是。揚州府送來的歌伎在何處?朕需佐以歌舞娛情。”
這般吩咐,便是不欲嬪妃侍奉在側了。如懿便與嬿婉、香見告辭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