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2 / 3)

她手起剪刀落,再度剪下一縷發絲,淒楚哽咽,泣不成聲,“這一縷頭發,給去了的烏拉那拉青櫻。”

皇帝震驚到無可言語,忽然外頭一陣響動,竟是嬿婉與和敬公主闖了進來。二人見此情景,不覺驚呆了。還是和敬先回轉神來,大聲道:“皇額娘,您在做什麼?”

嬿婉這才如夢方醒,跪下哀泣道:“皇後娘娘,請您住手!”

皇帝氣得連連冷笑:“你們來做什麼?還覺得不夠難堪麼?”

和敬忙上前扶住了皇帝,連連撫胸道:“皇阿瑪,兒臣怕皇額娘衝撞了您,所以特意趕來。皇額娘,滿人不可輕易斷發,您這是大不敬!”她著,便欲上前去搶如懿手中的剪刀,“皇額娘,您再如此,別怪兒臣不認您!”

如懿如何會讓和敬搶到,她舉起剪子在喉頭,冷然道:“和敬公主,你的額娘,唯有孝賢皇後而已,又何必在意我呢?”

嬿婉連連叩首,拉住如懿裙角,“皇後娘娘三思呀。您這一剪子下去,可是剪斷了與皇上的情分了。”

如懿厭棄地踢開嬿婉,隻是不語。

皇帝唇色雪白,咬牙道:“瘋了!皇後已經瘋了。”

如懿淒楚不已,鬱然長歎,“皇上,您不必再疑心臣妾做了什麼錯事。臣妾的錯事太多太多,您疑心的,您的女人的,您的子嗣的,一股腦兒,全是臣妾的錯事。恕臣妾一句,做您的皇後,在您身邊,實在是太累,太倦了。若有來生,臣妾一定要離開這裏,離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皇帝眸中的鬱火漸漸燃燒殆盡,成了冷寂的死灰。他決然搖首,“朕的皇後,可以死,可以廢,但絕不可出厭棄之語,藐視君上,失去做臣婦的本分!”他一頓,語氣更冽,“烏拉那拉氏,你真的是瘋了。必有大喪,才可斷發。你居然當著朕的麵親手斷發,狂悖迷亂!與其你如此瘋癲,還不如朕廢了你,許彼此一個清靜!”

“廢了臣妾?”如懿淡然平靜,“臣妾一直在想,被皇上所追念的女子,難道一定是皇上所愛麼?孝賢皇後也好,慧賢皇貴妃、哲憫皇貴妃也好,還有容嬪,皇上真的愛惜她們麼?不過是以此彰顯自己情深而已。從頭到尾,您都如您最愛的水仙花,臨水自照,隻愛惜您自己罷了。”

皇帝斷然大喝,忿鬱難平,“當著兒女與嬪禦的麵,你都在胡些什麼?來人!”

嬿婉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哀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和敬隻護著皇帝,“皇阿瑪保重!皇額娘是瘋了,您可不能再氣著了呀。”

皇帝喘著粗氣,又喝一聲,“來人!”

外頭的宮人們聽得五內焦灼,隻不敢進來,聞得這一聲喚,忙不迭滾了進來。

皇帝冷若寒冰,“皇後烏拉那拉氏形跡瘋迷,不堪承受皇後重責,命福靈安漏夜急送回宮中醫治。無朕旨意,不得出翊坤宮半步。今日之事,更不許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們的腦袋,朕都不想留了。”

李玉哪敢多問,正要伸手去扶如懿。皇帝似想起什麼,道:“李玉,你身為禦前總管,不知勸阻皇後,驚擾聖駕。日後不必在朕跟前伺候,去圓明園當差吧。”

李玉身形一晃,麵色慘白,隻得諾諾答允了,撤開了手。進保上前,扶住如懿手臂,緩步往外走去。

如懿輕輕一掙,“皇上,這半世裏,你對臣妾過無數次要放心,可臣妾的心從未放下過。今日俗事已了,臣妾倒真可以放心了。”她俯身深拜,淡然自若,“今日一別,相見無期,皇上珍重。”

她被半扶半持著帶上舟。月已西斜。

湖中寂靜,隻有花開聲與飛鳥聲,遠遠近近傳過來。那是晚歸的夜鷺,在青蘆深處發出聒聒深沉的叫聲。皓月如霜,落下慘淡白光。

她在恍惚中有一絲錯覺,她嫁與弘曆的那夜,也是這般月色。他笑盈盈喚她:青櫻妹妹。

她回首望去,來時之路與前麵去路都茫然不見,地間終是那片叫人絕望的茫茫水月之色。而唯一沉定的心意,是她明白,哪怕決絕至此,她的一生都會與他牽絆,忘不得他。

次日便有兩道旨意下來。一是皇後急病,送回宮中。二是貴妃魏嬿婉晉位皇貴妃,攝六宮事。

這變故來得太大太突如其來,行在裏登時慌亂起來,便想去禦前探聽。誰知總管大太監已在一夜之間由李玉換成了進忠,更顯詭譎。嬿婉雖然歡喜得不知所以,也知道即刻鎮定下來,加以安撫。外有大臣傅恒主持,內有和敬公主與皇貴妃魏氏,將一切流言死死壓住,眾人縱然揣測,也不敢多言。這日和敬陪了皇帝半日,勸得皇帝用了晚膳,這才出來。

江南的傍晚,炎夏亦有濕潤氣息。隻是這行宮內外,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才顯陰沉莫名。連那暑氣隱隱亦有黏稠的意味,纏得人透不過氣來。

是該早些回京了吧。江南風物再好,又怎及京城呢?

和敬這樣想著,舉目正見傅恒走過來,便問安道:“舅舅大安。”

舅甥倆親近,傅恒便問:“公主可否有空,一同走走。”

和敬回首看看殿內,頷首道:“好。我也正有話對舅舅。”

夜風習習,有梔子花和夜來香的氣味幽幽傳來。那雪白的香花氣味太過甜鬱,和敬素來不喜,不覺皺了皺眉頭。

傅恒也未留意,隻關切道:“皇上還在生氣?”

和敬歎道:“被烏拉那拉氏氣得狠了,一時轉不過來,一直揚言要廢後。舅舅,烏拉那拉氏如何了?”

“福靈安派人來回話,一路上安靜得很,也沒出什麼大事。我隻盼著平安回京,若在路上出了岔子……”

和敬看著傅恒擔憂的麵孔,斷然道:“那事情就鬧大了。安靜回了宮,出再大的事,紫禁城的牆那麼高,什麼也都捂住了。這事兒在杭州已經鬧得夠不堪了,可不能再傳出什麼有損聖譽的話來。”

傅恒沉著道:“一切有我呢。隻是公主,這幾日令皇貴妃在皇上跟前很得臉吧。”

和敬聽得提及嬿婉,便有些不屑,“皇貴妃位同副後,便宜她了。”

傅恒遙望嬿婉住處方向,不覺搖頭:“那位的心氣高著呢。一個皇貴妃之位,隻怕猶不滿足。”

和敬的麵色陰沉得如黑雲壓城,“讓烏拉那拉氏繼位皇後,已經不配。若她還想成為皇後與額娘比肩,那更是癡心妄想。這回的事少不得借了她的力,可若還想往上爬,我也容不得她。”

傅恒聞言便笑了:“魏氏抵位皇貴妃,自然野心勃勃。隻是她根基不足,少不得還想借公主之力。自然,公主與我都是不願意的。”

和敬用力點頭,握緊了手指,“舅舅和我想的一樣。令皇貴妃心性狡詭,借她的手做事可以,可若要借我們之力成為皇後,我萬萬不肯。我額娘才是皇阿瑪身邊最德行出眾的皇後,誰也不配和額娘比肩。”

傅恒眼底微有晶瑩之色,“公主得是。烏拉那拉氏登位皇後之日,我曾請公主忍耐。不為別的,隻為她正得意,我們卻力有不逮,所以隻能眼睜睜看她繼位皇後,身膺榮光。”

和敬姣好的麵孔閃過一絲狠意,“可我從來沒有忘記烏拉那拉氏帶給額娘的傷心與痛苦。舅舅,我身上也流著富察氏的血,我怎能讓富察氏的仇人永踞高位。不,她們永遠都不能和額娘比。額娘才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最賢德的皇後。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絕對沒有。”

傅恒輕輕拍著和敬的肩膀,平撫著她的情緒,二人默然相對,心意了然,這才各自散去。

絳華館裏,太後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裏光潔的白銅水煙杆顯得一雙手也有了歲月摩挲後蒼老的痕跡。

皇帝將要的話已然完,“皇後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兒子此次奉皇額娘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後性忽改常,於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舉動尤乖正理,跡類瘋迷。兒子隻能先令其回京,在宮調攝。皇後行事乖違,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眼前這個女人曾經給予過他的關懷與照拂。那時節,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係,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隻是後來,他終於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後,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

算計著,算計著,這麼多年了嗬,這麼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

這樣的念頭如春藤纏繞上他的心間,他不自覺地走近了兩步,如年少時般依戀,跪俯在了太後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軟弱填滿了心上的縫隙,喚了一聲,“額娘。”

太後許久未曾聽得皇帝這般動情呼喚,握著煙杆的手顫了一顫,凝神傷感道:“皇額娘你倒是叫,但這麼個叫法兒,哀家真是許久沒聽過了。”太後有些出神,仿佛沉浸在對往事遙遠而無法停止的追憶中,“你時候,每日下了學,就急匆匆往哀家宮裏趕,一見了哀家就這麼喚一聲‘額娘’,然後跟在哀家身邊,總舍不得離開。那時候哀家真覺得,你就是哀家的親生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