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聲音低低的,帶著霧水般的潮濕,“在兒子心裏,您就是兒子的額娘。”
太後的歎息帶了悠長的尾音,有無限唏噓,“有皇帝這句話,哀家就敢話了。”她頓一頓,沉聲道,“皇帝,你真的想廢後?”
皇帝無言,閉目歎息,手中毫無意識地蜷縮著。他沉默片刻,輕輕頷首。
太後久久鬱然,“廢後乃是失德之舉,於國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順治爺一生,最為人詬病的並非獨寵董鄂妃,而是廢了第一位博爾濟吉特皇後。大清開國百年,廢後的唯有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順治爺的後塵啊!”
皇帝的口氣有些強硬,別過臉道:“失德的是皇後,不是朕!皇後生性不馴,屢屢冒犯於朕。還敢不顧國之大忌,親手斷發,朕實在忍無可忍。”
太後懊喪地擺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煙杆。那水煙杆本是白銅鑄成,極有分量,此刻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遠處雲後有悶雷盤旋。“滿人斷發,一為國喪,二為夫喪。皇後出身大家,這件事的確是做得太沒有分寸了!”
皇帝隱忍的怒意驟然爆發,手裏捧著的茶盞一個不穩,茶水險險潑了出來,“皇後如此狂悖,朕如何還能容忍!”
福珈伺候多年,何曾見過皇帝這副模樣,不覺駭得臉色都白了,忙伏到皇帝身邊,為他拂衣斂袖,手勢輕巧,示意他安靜下來。
殿中靜得隻聽得衣衫簌簌的聲音。太後沉默片刻,靜靜道:“皇後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廢後,皇帝你自己的聲名也會受損。夫妻本為一體,皇後又曾誕育子女。皇帝親自廢立皇後,下臣民亦會不安。民間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條,皇帝你要如何昭告下,為何廢後?”
皇帝的神色陰鬱難定,“婦人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皇後言行狂悖,直指朕有過,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後教子無方,等同不順父母,也是口多言。皇後正位中宮,多年來馴禦嬪下過於嚴苛,便是忌妒。七出之條皇後犯了三條,朕還不能廢後麼?而且皇阿瑪在世時,烏拉那拉皇後無德,皇阿瑪不也曾動了廢後之念?這個,皇額娘也是知道的。”
太後念及舊事,不覺深吸一口涼氣,“你皇阿瑪動了廢後之念,但到底也沒有廢後啊!下臣民言之鑿鑿,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諱?”
“皇額娘從前深受烏拉那拉皇後之苦,從不喜如懿,亦不讚同兒子立如懿為後。如今兒子要廢後,應該合了皇額娘心意,皇額娘怎倒不允許了?”
太後的神氣漸漸平和,似是極力克製著自己,目光卻如明鏡,深照著皇帝哀頹憤懣的麵孔,“哀家深受烏拉那拉皇後之苦,的確不喜歡烏拉那拉如懿,總覺得她性格過於剛毅,不夠柔順。但當年堅持立後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從前很喜歡,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閑變卻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議論你對皇後是色衰愛弛的緣故麼?”
皇帝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張合,“變的是皇後,不是兒子。”
太後合目不語,左手緩緩撚著一串十八子鳳眼綴千葉蓮華佛珠。那鳳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潤,溫潤油亮,在太後蒼老溫暖的手中輾轉輪回,摩挲成這沉沉殿宇內唯一一痕溫和的棗紅亮色。“是啊。人心都是會變的。當年哀家不讚同立如懿為後是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讚同廢後,為的也是皇帝。如懿繼位中宮之後,禦下雖然嚴苛,但皇帝之前並無指責,那麼就不能作為今時想要廢後的理由。如懿自在潛邸就侍奉,又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憲皇後,皇帝不能不顧念啊!再者,哀家與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麼不可以放下。皇帝人到中年,何必苦苦執著?”
皇帝靜靜地聽著,心思緩緩遊逸。思緒盤結無定,他隻覺得倦意深重,再也無法負擔與她的過往。一度,他也以為,淩雲徹死了,一切事端都會成為紫禁城紅牆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塵埃。可是每一次見她,見到日複一日深重的沉默,和眼底哀傷的陰翳,都會在心裏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像在茫茫大雪中漸行漸遠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連那曾經無比接近的仿佛觸手可及的距離,也禁不起輕輕地觸碰,如水中幻影流離,一探即碎。
何況,何況他才知道,她背著自己,做過那樣多的事。
水煙杆上以翡翠鑲嵌九隻雄獅模樣,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銅之上,華光灼目,更兼雕工細膩,栩栩如生,九獅揚爪怒目,幾欲跳下身來。皇帝一眼落在那翡翠獅子上,心底便有些厭惡,“內務府的奴才越來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額娘的東西該用鸞鳳模樣,或是雕些溫馴的貓兒圖樣也罷了,怎麼用這麼耀武揚威的獅子,戾氣太重,不宜皇額娘所用。”
太後瞟了一眼,隨口道:“這不是內務府進奉的,是柔淑在外頭看了好玩,花樣新奇,才給哀家的。”她話音剛落,旋即明白皇帝心底的不悅,無奈地笑了笑,“怎麼?皇帝看了這獅子,想起皇後的言行跟這獅子的爪子利齒一樣讓你不舒坦了?”
皇帝垂下眼眸,躲避著太後洞察一切的目光,“皇額娘笑了。”他想一想,語中帶了不滿的怒意,“但有句話皇額娘沒錯,皇後的言行不像一個國母,甚至連一個溫順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縱情任性,有失國母之尊。更何況她背著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
“一個不夠溫順、不肯裝糊塗的女人,自然是不討男人喜歡的。皇帝堅持廢後,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吧。至於皇帝所言,皇後背後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見不得人的。”她輕輕一嗤,笑意渺然,攤開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論哀家,論你,便是令皇貴妃和宮中任意一人,隻怕他們的手都不夠幹淨。活在宮裏的人,有幾個是清清白白的,逼瘋了自己也得裝著清醒。這樣的日子,皇帝還不清楚麼?”
皇帝硬著聲氣道:“旁人可以是,烏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為別的,隻為她是朕親自選的皇後。”
太後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後,自然也能裝糊塗下去,頂多一輩子不聞不問罷了。你們彼此都活得這麼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讓步,無非還是彼此太在意的緣故了。因為在意而廢後,皇帝你自己覺得值當不值當?且皇帝覺得,廢了烏拉那拉氏,誰可以繼位為皇後?”
皇帝別過頭,“朕在意的是一個皇後該有的言行舉止,而非烏拉那拉如懿這個人!若無可以繼位皇後的人選,那便空留著後位也罷。免得不合適的人站到不合適的地方去。看若有合適的人,取而代之又何妨?”
太後微眯了雙眼,輕輕笑道:“皇帝的意思,是令皇貴妃?”她的唇抿得意蘊深深,“令皇貴妃足夠婉順清媚,但皇帝難道忘記了,她是宮女出身。”
皇帝雙眉挑起,赫然冷笑,“怎麼宮女便做不得皇後麼?若是令皇貴妃識趣,兒子抬舉她也是應該的。”
太後一震,驀然想起,原來他的生母便是一個卑賤的宮女。這樣想來,怕也無可無不可吧。
“皇帝如此,是真的要廢棄皇後了?但願皇帝你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每一步都不會有讓來日後悔之舉。”太後望著他,意味深長,“若要廢後,傷的不止是皇帝你的聖明,也是你自己的心。哀家的意思已經明白了,言盡於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太後斜倚著身子,望著皇帝起身欲去的背影,聲音沙啞低沉,緩緩地道,“皇帝,當日來麵見哀家執意要立如懿為後的人,是你。今時今日執意要廢棄她的人也是你。其實哀家身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麼從前喜歡的,如今卻那麼不喜歡了呢?”
皇帝眼光有一瞬的迷離,仿佛透過了庭院中爛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遙遠的地方,“皇額娘,兒子也不知道。就如兒子不明白,曾經如懿可以對兒子一往情深,為兒子承受種種委屈,如今卻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搖搖頭,身影在花事繁盛裏顯得單薄清瘦,“大約,人都會變的吧。”
太後目中微瀾,泛著淡淡溫情,“既然你與如懿都是,那又何必執著廢棄她呢?你與她的齟齬疏離,都是彼此在意的緣故。皇帝,彼此留一線,不是為了別的,隻為真正廢棄她之後,你會後悔,會發現自己對她的在意,那時便真的追悔莫及了。”
“不!”皇帝斷然決絕,“兒子不在意。這個女人,皇後不像皇後,妻子不像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她擱在哪裏都不合宜。兒子厭惡這樣不合宜的女子。”
太後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若像皇後,像妻子,莫過於孝賢皇後。若像奴才,你宮裏多的是。可是那時,你又未必喜歡了。當年孝賢皇後在世,你也曾不喜她恪守規矩、古板無情趣。待她死後,才覺出她種種好處。也許來日,如懿死了,你才會想起,她曾有過的好處。”
晴光落在他麵上,有照不亮的陰翳。皇帝不複一言,緩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