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如懿便不能知了。她總在寂寂的光陰裏想起永琪曾經真無邪的笑靨,他在她膝下長成的每一件細微瑣事。那是她未能保全的他的純真,畢生的大憾。而永璂,不知他的來日,又是如何。庭院深鎖,再無人輕易打擾,連鳥雀亦知趣,不來打攪這沉寂深宮。佛堂外的日影每一日朝升暮落,循環往複。雖然單調,卻也讓人覺得安穩。這般日複一日,光陰迅疾,飛曳無聲,走得清冷、寂靜。
氣漸漸熱起來,到了七月裏,紫禁城的暑氣一浪接著一浪。太陽一出來,過不了一個時辰地皮兒都燙了。這時節連禦花園的花花草草都曬得蔫蔫的,唯有永壽宮裏的石榴開得如火如荼,仿佛碧綠的湖水上燃著殷紅的雲彩,幾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一溜兒的廊簷底下,碧水琉璃瓦映著金磚墁地,纖塵不染,唯覺金燦燦的日光灑下,連永壽宮的每一條磚縫都透著金迷絢麗的氣息。
嬿婉坐在西暖閣的榻上,一屋子鶯鶯燕燕圍著,極是熱鬧。雖是剛產下十七阿哥不久,嬿婉倒絲毫不見胖,反而神光明豔,更甚於一班新入宮的年輕嬪妃。她見眾人隻是圍著自己,略略咳了一聲,輕笑道:“氣這麼熱,難為了妹妹們還晨昏過來請安,倒叫本宮生受不起。”
她一話,眾人都靜了下來。為首的慶妃資曆最長,便先笑道:“皇貴妃主理六宮,位同副後,咱們來請安本是應該的。何況皇貴妃剛誕育了十七阿哥,咱們姐妹怎麼也要來給皇貴妃道喜的。”
晉嬪亦道:“氣熱怕什麼,規矩總是要守的。再,咱們也想看看十七阿哥呢。”
慶妃滿臉豔羨,“聽皇上隆恩,準許皇貴妃親自養育十七阿哥不,還定是每日都要來看十七阿哥的。”
晉嬪笑著撫了撫鬢邊的珠翠,斜睨了慶妃一眼,“皇貴妃榮寵,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
嬿婉恬然微笑:“晉嬪妹妹笑了。皇上許本宮親自撫養十七阿哥,不過是因為本宮除了料理後宮瑣事外也是閑著,所以讓本宮帶著孩子打發時間罷了。”
晉嬪忙笑道:“皇貴妃執掌六宮每日辛苦,哪裏會閑著,到底是皇上體恤娘娘和十七阿哥母子情深,不忍叫娘娘母子分離罷了。”
幾位貴人亦笑:“可不是?聽十七阿哥十分可愛,皇上都喜歡得不得了呢,口裏心裏都是念著。”
嬿婉微笑:“乳娘,既然各位主都來了,把十七阿哥抱出來,見見各位吧。”
一時乳母抱了十七阿哥出來,十七阿哥猶自睡著,大紅夾銀絲薄被裹著白胖的身子,一身衣裳上用金線繡著富貴長命連身紋案,蹬了雙虎頭鞋。阿哥胎發間湊出兩個可愛的旋渦,粉嘟嘟的臉泛著嬌紅,睡得正香。
慶妃將一枚金鑲玉鎖放在嬰兒胸前,笑道:“這塊金鑲玉鎖還是妹妹入宮的時候最貴重的陪嫁,妹妹想著,這樣的愛物兒總是要給最有福氣的孩子才好。妹妹看十七阿哥庭飽滿,地閣方圓,最是有福氣的,若皇貴妃不嫌棄,就收下妹妹一點心意。”
嬿婉滿臉含笑,“既是妹妹的心意,本宮卻之不恭了。”
慶妃見嬿婉收下,笑得如花朵兒一般。香見坐在一旁,冷冷道:“皇貴妃的孩子自然是有福氣的。隻是皇上的嫡子十二阿哥在,誰的福氣都是比不上的。”
嬿婉正得意間,一瓢冷水兜頭澆下,微微不豫。隻礙著容嬪深沐恩寵,連皇帝也格外厚待,卻也含笑不語。
晉嬪卻不服氣,冷笑了一聲道:“皇上建了寶月樓給容嬪住著,一應都是按著寒部的規矩來,難怪容嬪你到了今日還分不清咱們的禮數。烏拉那拉氏既然斷發被囚,被皇上褫奪了一切封號、冊書,形同廢後,她的兒子怎麼還能算嫡子?放著從前已故的兩位太子爺不,自然是皇貴妃的阿哥最貴重最有福氣了。”
香見神色清冷,看也不看她一眼,隻緩緩道:“你也知道是形同被廢,那就是還沒有廢後了。皇上一日沒下廢後的詔書,翊坤宮主子就一日還是皇後,十二阿哥也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晉嬪笑道:“皇上既然把烏拉那拉氏關在了翊坤宮再不相見,廢後也是遲早的事了。”她一臉恭維看著嬿婉,喜滋滋道,“皇貴妃兒女雙全,個個都得皇上的歡心,可見皇貴妃的福氣在後頭呢。嬪妾聽翊坤宮那位病了,怕再熬下去也不長了。”
香見一震,仿佛是不可置信一般,盯著晉嬪道:“你什麼?”
晉嬪看她眼神幽冷如錐,不覺也有些害怕,嘴上卻不肯服輸:“我翊坤宮的福薄命短,也不過這幾日了。”
嬿婉溫言道:“好了,空口白舌這些話,本宮可受不起,也不敢聽。若是傳到了皇上耳中,還以為後宮妄議,隻怕要怪罪,妹妹們還是別了。”
香見霍地站起,蹲了一蹲便算是告退,徑自走了。
慶妃皺眉道:“瞧容嬪的樣子,這樣囂張,真是半點規矩都不要了。”
嬿婉雖然不悅,麵上卻依舊微笑溫婉,“皇上一向都不與容嬪妹妹講規矩,也怪不得她。”
晉嬪輕哼一聲:“她以為有皇上的寵愛就為所欲為了麼?膝下無子便是沒福,哪怕是有了子息,也不過和死了的淑嘉皇貴妃一般,上不得台麵。”
嬿婉不覺莞爾,忽然瞥見人群中並未有穎妃的身影,口氣便有些冷:“怎麼?穎妃還沒來?”
座中有一二蒙古嬪妃,便解圍道:“穎妃娘娘身子不適,所以不來。”
春嬋明白自己主子心中的不快,便道:“穎妃主不來,也總該送七公主來。到底十七阿哥是七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也該來看看。”
那蒙古嬪妃似笑非笑:“七公主孝順,聽聞穎妃娘娘不適,便要親自陪伴,不肯前來。想來十七阿哥與七公主一母所生,必定能姐弟連心,一切明白。”
嬿婉胸口一悶,想要什麼,到底忍耐了下去,換作溫柔笑意:“那也是。穎妃替本宮養育七公主,著實辛苦。的確得保養好身子才是。”
眾人言笑晏晏,再不提起此事。嬿婉看著雪白粉糯的孩子,那樣真的笑臉,也抹不去心中的不快。與自己言語對答的不過是蒙古嬪妃中的貴人,亦無多少謙卑神色。她們所仰仗的,無非是穎妃。而穎妃為蒙古嬪妃之首,多年來不與自己親近,對翊坤宮也不過禮數而已,所仗的,不過是蒙古諸部的勢力,才能隱隱與自己分庭抗禮。她才能以無子之身居妃位,養公主。
而這家世,正是嬿婉所最缺憾的。
嬿婉輕輕握住了拳頭,烏拉那拉氏早已落寞,她這個皇貴妃,必得牢牢握住這後宮權柄,壓製諸人,才得安生。她輕輕吐一口氣,千辛萬苦得來的,怎可再被輕易動搖呢?哪怕是垂死之人,都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唯有生息斷絕之人,才是最讓人放心的。
香見坐在轎輦上,心急如焚,一味催促著抬轎的太監:“快些!快些!”她素來性子冷淡,又不屑與宮中嬪妃來往,今日如此急促,連伺候她多年的阿吉都暗暗納罕。
阿吉賠笑道:“主好歹句話,您急著要去哪裏?”
香見直視前方,“翊坤宮。”
阿吉嚇了一跳,連忙跪下攔在轎輦前,“主三思,翊坤宮去不得。”
香見簡短道:“去得。”
阿吉仰臉看著她,“皇上了,去不得。誰去了就陪皇後在裏麵待著,再出不來了。”
香見看也不看她,示意太監們放下轎輦,自己走了下來便往前去。阿吉登時嚇得呆了,愣了一愣才醒過神來追上去。
香見足下極快,匆匆到了翊坤宮門口,便見門庭緊閉,塵灰滿地,心中不由一酸,便伸手去推門。阿吉忙勸道:“主,沒用的。您忘了,這翊坤宮的門是從裏頭鎖住的。”
話音未落,卻聽“吱呀”一聲,沉重的大門發出鏽嘎的聲音,竟開了細細一條縫。
香見意外之餘也顧不得那麼多,徑自推門而入。阿吉猶豫片刻,忙閃身跟進去,慌慌張張關了大門。香見走進翊坤宮,隻見院子裏草木茂盛,倒依稀還是舊日的樣子。隻是四下裏寂靜異常,在這夏日底下,倒顯得格外冷僻。香見心裏擔憂,便直直往裏走,到了殿前,卻突然怔住了。原來殿前的石階下,卻是海蘭直挺挺跪在那裏,身邊還跟著一個太醫和一個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