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無處話淒涼(上)(2 / 3)

香見入宮五六載,見到海蘭的時候並不多,隻是重大的年節時才在人群裏遠遠地望見一眼,所以也不熟絡。海蘭也不知跪了多久,身上都被汗濕透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卻隻是咬著唇硬挺著。

香見有些不忍,屈膝請了一安道:“愉妃,氣這麼熱,你這樣跪著,當心中暑。”

海蘭略略點了點頭,眼睛卻隻望著門口,半分也不肯挪開。她哀哀泣道:“姐姐,你已抱病,為何不讓江與彬好好診治?哪怕病得重了,隻要你肯治,也能久些。也省得惢心日日為姐姐病情懸心。”

香見俯下身來,不肯置信,“真的病得那麼重麼?”她揚聲,“皇後,隻要你願意治,我去告訴皇上,皇上再狠心,總會聽我的。”

海蘭聞聲抬首,感泣不已,“是,是,姐姐,皇上會聽容嬪的。”她罷,哀慟不已,“姐姐,你見一見我好不好?永琪已經死了,隻剩了我和永璂。姐姐,你若不好好活著,我與永璂還有什麼可以寄托?”

裏頭久久寂寂無聲,終於,有女聲響起,“海蘭,你來看我,是自陷險境之中。真的,不必了。”她的聲線溫婉而脆薄,“海蘭,見與不見,隻要你善自保重,彼此就是心安。”

果然,再過了許久,終究還是無人出來。

香見抬頭,一方碧澄的藍,被四圍宮牆隔出。上的白雲大片大片被朗風吹著,消散得無影無蹤,單空餘一片孤零零的空,藍得空曠而孤獨。日影在暗紅色的簷下轉移,庭院內寂靜無聲。

香見黯然地想,這個宮裏唯一肯對她好些的人,也終究快要離開了吧。

這般自生自滅,與世隔絕。眼見窗外四壁,薜蘿淩霄自由無拘地爬了滿牆,蔭蔭含翠。庭院中鬆檜盆景因著無人修剪,越發茂盛恣意。夾雜著十數建蘭,翠紫芸草,青蔥鬱然。僻冷之地,也有機活潑。也好,人已無生氣,草木生機也是好的。

蒼苔深濃,踏足的卻是皇貴妃魏嬿婉。她並未帶許多人,隻有貼身的春嬋並幾個宮女,手裏捧著各色衣料首飾和日常所用的物品,並一支兒臂粗的雪參,以紅錦裹住,供在紅紋木盒中。

嬿婉很是客氣,像是常來翊坤宮中,極是熟稔。她全然不理會容珮的揚眉怒意,徑自在暖閣榻上坐下,軟聲細語,“聽姐姐病了,我叫人找了支上好的人參來,給姐姐補身。”

嬿婉話間,一展春水羅翠色的百子緙絲對襟雲錦袍。淺金桃紅二色流雲紋滾邊,每一滾都夾了玫瑰金絲線,行動間閃閃熠熠,如豔陽高照下灼烈豔豔的金色葵花,炫目動人。她盈盈坐著,鞋尖點著地麵,晃著鞋麵上拇指大的琥珀,以細細米珠圍成日月山川之形。比之足上的華麗,嬿婉嚴妝而來,雲鬢高鬟以碧璽、碎玉累金絲纏成連綿不斷的點翠牡丹花鈿,映著日光耀目生輝,兩側橫一支攢心翡翠七尾鳳流蘇,鳳嘴裏銜下長長一串珍珠紅寶流蘇,更顯得無比尊貴豔麗。

如此清豔華貴,嬿婉的唇角卻蘊著一絲淺笑,溫和有禮,可見這位寵冠六宮的皇貴妃是如何的平易近人。

如懿抱病已久,懶怠話。那癆症又是極耗人的,磨得她身形消瘦,不施脂粉的容顏平淡至憔悴。但她還是未失儀容,雲髻低綰,一絲不亂,佩素金扁方,五瓣梅花銀步搖,發髻上綴以明珠數顆,著玉版白暗紋熟羅袍,繡著一色蓮青菱花鑲邊。她有著沉沉的大眼睛,唇色微紫,眉眼輕揚,目光平和。

她並不介懷嬿婉入內以來並未施禮,也的確,她如今的尷尬身份,用什麼禮數都不太妥。如懿淡淡道:“不是很要緊,難為皇貴妃來一趟。”

嬿婉看著她並不因名分的差落,而輕慢自己,心底微澀,無端氣餒了三分。她振作神氣,不知怎的,嘴上便尖刻了三分,“是麼?症候既輕,想來也不礙了。那便要恭喜姐姐,皇上定當願意見到姐姐康健寧和,如春鬆茂蘭。”她頓一頓,似想起什麼,輕輕按著自己的胸,不勝柔弱,“哎呀!姐姐莫怪。如今我怎麼稱呼您呢?您沒有皇後的冊寶,這句娘娘是喚不得了。您年長為尊,我便喚一聲姐姐了。”

如懿定定看她一眼,忽而淺淺笑道:“你喜歡喚什麼便是什麼。”

嬿婉見她不怒不惱,一股暗火騰地躍上心間,嬌滴滴舉袖掩著紅唇道:“也是。姐姐原本貴為皇後,如今皇上收回皇後寶冊寶印,也不曾真正廢後,這妻不妻妾不妾的,真真是尷尬呢。”

如懿淡淡“嗬”一聲,“是啊,妻不妻妾不妾的總不成體統,何時皇上會再立皇後呢?”

嬿婉被詰住,見如懿不動聲色,嘴上愈加犀利,“姐姐,或許皇上是故意曆練,想讓您低個頭,或許皇上一高興,又賞了您皇後的尊榮呢。來我與姐姐都是妾侍出身,姐姐爬得高點兒,我站得低點兒,都是一樣的人。姐妹一場,我替皇上句體己話,指不定還有來日呢。”

如懿目不微瞬,道:“皇貴妃笑言了,我與皇上,此生都不會再相見。”

“是麼?雖然五阿哥盛年早逝,讓皇上惱了姐姐,可聽進忠起,七月七日之夜,皇上從長春宮歸來,行經翊坤宮,居然駐足片刻,可是姐姐重見日有望了。”

嗬,如懿笑意輕淺,“原來皇貴妃貴步挪動,是為此事。”她輕輕“咦”一聲,“皇貴妃身膺無上榮寵,居萬人之上,為何此等事,也要掛懷?”

嬿婉語塞,旋即笑得溫和,“皇上舊情難忘,姐姐難道不知?對著孝賢皇後與慧賢皇貴妃,也是如此。”

“皇貴妃所言,是皇上對死去之人恩深義重,對活著的人卻不加憐惜麼?那麼冷落如我,皇貴妃也這般著意麼?”如懿抬了抬眼皮,懶懶道,“我所失去的,你都一一得到。我所未曾擁有的,你也全然不失。皇貴妃乃是幸運之人,若還是要對我錙銖必較,實在無謂。”

“不是無謂,是凡事應該周全。這也是當日在姐姐身邊,妹妹學得的一點皮毛。”

如懿舒一口氣,抬起頭靜靜凝視著嬿婉。她端坐著,嘴邊銜著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著自己。真是看不出,眼前高貴得毫無破綻的女子,竟會是當年的宮女,含悲忍辱,一意飛上枝頭。

嬿婉大概是不習慣如懿這種看人的目光,便道:“姐姐怎麼這麼看我?”

如懿和緩微笑,目色澄澈,“看你的神氣,想來過得很好。據你又生了新的孩子,可見寵眷不衰。這個皇貴妃,想是做得順遂。”

不過兩個月前,嬿婉又生下了皇帝的第十七位皇子,取名永璘。那是皇帝五十六歲上又得的兒子,疼愛得不知怎麼才好。而彼時,嬿婉也逾四十,可見皇帝的寵愛不衰。作為生母,嬿婉自然備受榮寵。

什麼都不缺了。寵愛、位分、兒女、榮華和眾人豔羨而恭順的目光。唯一所缺的,隻是一個皇後的名位。卻偏偏,還落在眼前這個生氣全無的女子身上。她如何能不怨,不急?

然而麵上,嬿婉卻是氣定神閑,“瞧姐姐的,能有什麼好不好的?皇上曆來新寵不斷,舊愛不忘。妹妹我也慣了。對著一個多情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什麼?我也曾想過鬥盡一個又一個女人,消除一個又一個新寵。可是後來我發覺,我耗盡了力氣,費盡了心血,鬥倒一個女人,隻是讓另一個女人更快地成為她的新寵。我才明白,對於一個多情的人,要訣便在一個‘多’字。宮裏的女人越多,他才會越顧不過來。人人爭寵,便沒有了專寵。沒有了專寵,我的日子便安穩了。所以,我由著宮裏的嬪妃們多起來,由著她們爭奇鬥豔。百花齊放,姹紫嫣紅,便沒有一枝獨秀了。若是為了這些女人跟皇上慪氣,那可真真是犯不上了。姐姐,是不是?”

夏光蓬盛,正當淩霄花季,庭院台階下的角落不知何時長出了如斯多嫣紅淺橘的花朵,婉轉攀緣,生出大片大片凝紅深翠,如深沉花海,點綴著樓台的寂寞。熱烘烘的風熏然而過,長長的花枝輕輕搖曳,那細微的聲音,像是春日簷下纏綿的雨。如懿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歡,唯有自己的一顆心,虛了。到底是無情之人,看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