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幽夢(3 / 3)

冬日晴寒,色湛藍一碧。皇帝微微歎息,“已經有數十年了吧,你沒有和朕一起走一走了。”

海蘭淺淺笑,簡短道:“是。”

皇帝略有歉意,“永琪英年早逝,你膝下寂寞,朕沒有能多陪陪你。”

海蘭恭敬而自然,“皇上為下人操心,不必掛懷臣妾區區之身。”

皇帝駐足,靜靜凝視,“你仿佛從不為得寵失寵而在意。”海蘭的眼睛望著地下,那連理並蒂的青石板鏤刻溝壑處,積著一痕痕寒冰。長地久,花開並蒂,也不過是僵死的凍痕,沒有活氣的期許。

皇帝見她隻是無言,不自在地咳嗽一聲,“朕知道,你不喜歡珍珠。喜歡珍珠的人,是如懿。”

他這般猝然提起這個名字,讓海蘭有些意外。她陡然抬起臉,牽動鬢邊燒藍晶石珠花瀝瀝顫動。她很快鎮定下來,“因為所有的珠寶之中,唯有珍珠和生命有關,讓人覺得軟弱。所以,皇上也不喜歡珍珠。”

皇帝頷首,“人老珠黃,有生命的東西,總是容易消逝萎敗。朕也會老,所以海蘭,朕喜歡長久的光耀的東西。可以提醒著,至少有不變的東西。”他停一停,“朕賞賜珍珠給你,是覺得,如懿喜歡的東西,你總該會喜歡。”

海蘭無謂地笑了笑,“也不一定。比如姐姐喜歡皇上,臣妾卻不是。”

這樣大膽而無謂的言語,連皇帝也不覺變了變色,頗不自在。海蘭溫然欠身,眸色澄淨,“臣妾敬慕皇上,姐姐喜歡皇上。這是最大的不同。”

皇帝凝神須臾,輕輕一嗤,歎然道:“是。如懿如果懂得自下而上的敬慕,而不隻是喜歡,或許她與朕也不致如此。”

長街的風吹得海蘭半邊臉發僵,她緊了緊身上軟糯溫實的大氅,紫貂的毛尖上出著銀毫,軟軟地拂在麵上,像曾經,她溫柔地扶持著自己的手。

那一刻,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卻驚詫地發現,她原來並不慣於在這個男人麵前落淚。她微微哽咽,“臣妾以為皇上永遠不會想起姐姐,永遠那麼憎惡她。可皇上卻沒想過,當年您喜歡姐姐,也是因為姐姐喜歡您。”

“朕,並不憎惡如懿。”他的聲音極輕,在自由穿越的風聲裏有些模糊難辨,“朕隻是不能接受,到了最末,朕與如懿,都改變了最初的模樣。”他撫一撫她的肩膀,“海蘭,謝謝你一直為她。所以那斛珍珠,你便留著,就當為她。”

海蘭輕聲謝恩,從懷中取出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低柔道:“這枚戒指是姐姐當年命臣妾去賜死淩雲徹時,淩雲徹握在手裏不肯放的。姐姐從沒有這樣不精致名貴的東西,臣妾很想知道,當年皇上認定姐姐與淩雲徹有私,是否是因為這枚戒指?臣妾不敢問姐姐,隻得自己藏了。如今,隻當還給皇上吧。”

“是有些眼熟。”皇帝接過,托在掌心。他盯了片刻,似乎在極力思索著什麼。有眸中片段的記憶加深了他已有的疑心。這枚戒指,曾經長久地出現在一個女子手上。而似乎是淩雲徹死後,那雙手上再沒有了這枚戒指。

嗬,他深切地記得,昨夜婉嬪的期期艾艾裏,有那麼一句,皇貴妃與淩雲徹有私,卻嫁禍烏拉那拉氏。而之後到來的那人,也並未否認。

那麼這枚戒指,算不算一個鐵證。

皇帝翻過來,看見戒指背麵的痕跡,心下一陣冷然,口角卻是微笑:“嗬,是嬿婉。燕舞雲間。愉妃,你是早知道了,所以給朕看這麼個鐵證,是麼?”

海蘭靜靜道:“皇上認定姐姐與淩雲徹有私,誤會了多年。”

皇帝將那戒指握在掌心:“朕明白了。今兒是什麼日子?”

海蘭看了看月色清寒,“正月二十八,還有二十日,就是姐姐與皇上徹底生分的日子了。”

皇帝的眉間有些黯然微微搖首:“是啊。一晃十年了。朕記得如懿去世之時,是四十九歲。”

海蘭走近兩步,輕輕微笑:“皇貴妃過了生辰,也是四十九歲了呢。今年她的五十大壽,不知會如何操辦?”

皇帝微笑,眼底卻有一抹凜冽閃過:“是嗎?皇貴妃的壽數,未必就及得過如懿呢。”他一語如玩笑,倒是展臂替她兜上大氅的風帽,柔和地笑了笑,“回去吧。朕也走了,這兒過去,還能順道看看婉嬪,朕也許久沒見她了。”

這是難得的溫柔,也算某種難以言喻的釋然,她恭謹地目送皇帝離去,左手蜷在袖中,死死抓著一枚金累絲嵌珍珠綠鬆石蝶舞梅花香囊。許久,她才驟然想起,皇帝忘記從她身上取走那件大氅。

海蘭這般想著,忽而念及婉茵,她最想見的人,已經來了呢。

鍾粹宮自純惠皇貴妃過身,唯有婉嬪寄身其中。數十載光陰匆匆,她安靜而寂寞地活著,活得長久而不被打擾,如同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上了塵埃蒼舊的氣息。

皇帝緩步走進來時,婉茵正在專心致誌地伏案畫畫。直到同樣老邁的侍女順心轉身去添水,才看見了在門邊含笑而立的帝王。順心久未見皇帝來此,一時未曾反應過來,不覺驚惶行禮,“皇上……怎麼是皇上……”

婉茵心無旁騖,細細描摹著筆下男子的側顏,連眉毛也未曾抬起,隻是輕聲細語,“順心不要胡,皇上很多年沒來鍾粹宮了。”

順心連忙道:“主,主,真是皇上。皇上來看您了。”

婉茵吃驚地抬起頭,手中的畫筆一落,墨汁染花了柔軟的宣紙。婉茵喜極而泣:“皇上,怎麼會是您?”

皇帝含笑踱步而進,溫言道:“朕了,得空會來瞧你。婉嬪,這麼些年,你就躲在這兒畫畫?”

婉茵大為不好意思,想要伸手去掩那畫像,可那厚厚一遝紙張,哪裏掩得去?倒是皇帝手快,已經細細翻閱起來,越是翻看,越是觸動:“畫的都是朕,年輕的,年老的。婉嬪,你畫得真像。”

這一句話,幾乎勾落了婉茵的眼淚。她眼底淚花如雪,輕聲道:“畫了一輩子了,熟能生巧。”

皇帝放下手中畫像,不覺長歎:“婉嬪啊婉嬪,這麼多年,朕沒有顧及你,實在是有負於你。從今往後,朕會好好待你的。”

婉茵身子一震,不覺熱淚長流,一時竟不出一句話來。

皇帝笑著撫過她的臉頰,“怎麼?朕嚇著你了?”

婉茵自知失禮,連連搖頭,臉上笑意漸濃,淚卻止不住落下,顯得狼狽不已。好容易安靜下來,婉茵才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有一個請求,您能不能坐在臣妾跟前,讓臣妾畫一畫您?”

皇帝詫異:“朕都來了。你還要畫麼?”

婉茵癡癡地望著皇帝:“皇上,臣妾第一回,離您那麼近地畫您。不是憑自己的印象和記憶來畫……”

一語未完,皇帝亦動容,眼見殿閣內一應樸素,便往那榻上端坐,牽過婉茵的手,沉沉道:“好,朕讓你好好畫。以後都讓你好好畫吧。”

婉茵心頭激動,想要什麼,卻不自覺地深拜下去,倚靠在皇帝膝上,再不肯放手。

皇帝摸了摸她妝點素淨的發髻,輕聲道:“婉嬪,你最遠離是非,朕一直沒想到,會是你如此留心,告訴朕這一切。”

婉茵的眼底有熱淚湧動,她歉然道:“昔年臣妾曾被皇貴妃慫恿,使得翊坤宮娘娘傷心。這是臣妾欠了她的,臣妾要還。”

皇帝笑意酸澀,“欠了如懿?嗬,欠她最多的人是……”

婉茵仰起頭,不再年輕的臉龐滿是淚水,“皇上,皇上,臣妾自知卑微,能得您一幸是一生最大的幸事。臣妾一直盼望著,您能回頭看見臣妾,隻要一眼,一眼就好。”

皇帝心底驀地一軟,柔聲道:“會的。婉嬪,你與朕都已老去,咱們會相攜到老的。”

婉茵想什麼,喉頭一熱,化作一聲低低的嗚咽,輕散在風中。

色已然明朗,皇帝坐在太後跟前,親熱地遞上一盞參茶,“皇額娘,寒難耐,您得格外保重身子。”

太後年紀很大了,越發慈祥,看著皇帝笑意吟吟。這些年來,太後早已不管後宮中事,前朝之事更是聽也不肯多聽一句,隻是賞花養鳥,遊園聽戲,每日逍遙度日,十分安閑。這一來,皇帝也更放心,二人逐漸親近,母子情分倒漸漸濃厚起來。再加之皇帝有補報之心,對太後極盡恩養,每逢大壽更是加尊號、奉厚禮,操辦隆重,下同喜。這些功夫下來,彼此更見和睦。

此刻太後眯著眼聽皇帝完,便問:“你一問,她倒都了?這麼看倒也不是忠仆,怎麼肯對你竹筒倒豆子一並都了?”

皇帝眉間有陰沉之色,“瀾翠身死,她就嚇怕了。總覺得自己知道太多,命不久矣。便將這幾十年的齷齪事,一並了。”

太後默然片刻,歎道:“午後倒是永璂來給哀家請安,這孩子,總是悶悶的。”

皇帝也是感傷:“沒了額娘,性子越發內向了。”他想一想,還是問,“皇額娘,兒子正好想問您,若是做額娘的實在卑劣,而兒女輩卻出色,該如何處置?”

太後打量皇帝一眼:“當初漢武帝欲立劉弗陵為帝,弗陵之母鉤弋夫人年少多媚。漢武帝怕子少而母壯,再現呂氏之禍,下令去母留子。漢武帝的舉措雖然決絕,但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皇帝這才微現鬆弛之色:“皇額娘得是。兒子也是這個意思。”

太後眼底有太多沉重的複雜,“哀家活到這個歲數,什麼都看淡了。人活一世,享過享不盡的榮華,受過咬碎牙根的委屈。還有什麼放不下的。皇帝,咱們母子都是高壽的命相,積德養福,早日放下介懷之事才好。”

皇帝緩一口氣,沉聲道:“等事兒一並了了,才是真正放下。有些人的心太大了。兒子還在呢,就借著兒女婚事幾度弄權。兒子想著她出身寒微,急欲找些依傍,也不什麼。可如今有些齷齪事她自己做了,還把髒水潑了別人。兒子倒覺得,這樣的額娘,如何教出漢昭帝這樣的明君呢?”

太後微微點頭,伸手撥弄著瓶中一枝晚梅,似歎非歎:“這麼多年,是該收拾收拾了。”

皇帝唇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伸手撫摸著那枝條遒勁的花朵,神色卻犀冷如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