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令懿(2 / 3)

一了百了,這樣自己的孩子才能好好活著!是麼?嬿婉筋骨酥軟,不敢再作抵抗,由著李玉按住了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湯藥,一滴不漏。

湯藥入口,如利劍直剖腸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藥,藥性很快就會發作。

皇帝冷冷道:“帶她走,別讓她死在這裏,汙了朕的梅塢。”

嬿婉慘然微笑,緊握著手心,被李玉和進保攙扶著塞進了轎子。

梅塢又恢複了那種恍若深潭靜水般寂寂無聲。從無人敢來這裏打擾年邁的皇帝。滿殿紛碎的梅花圖樣裝點,催落了皇帝的淚,“如懿,如懿,朕曾經得到你的真心,也給過你真心,可是人永隔,朕還是失去了你。朕還誤會了你和淩雲徹,一定很傷你的心……如懿……朕還能去哪裏找一個真心對朕的人呢?”

四下裏無聲,前塵舊影恍至心頭。

輕拈紈扇的少女,身邊有三五蝴蝶施施然展翅,圍著她翩翩翻飛,她唇角一痕笑意相映,一雙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一握杏子紅綾裙攏住了一嫋一嫋晴絲,韶光緩然垂下,無數淺粉色櫻花在她身後開得紛紛烈烈。

那是豆蔻初成的青櫻,盈盈等待著,少年皇子弘曆,在她身邊並肩相依。

夜幕籠罩了整個帝京,女子的胭脂香,宮闕的沉寂,昔日的溫柔,一如皇帝對於往事的記憶,一同沉了下去。

藥性發作得很厲害,嬿婉孤身一人臥在永壽宮的寢殿裏。人人隻道她去過了養心殿向皇帝問安,又悄然而回。因著心悸病,夜來伺候的唯有春嬋,宮人們被遠遠打發到外頭伺候,所以無人知曉寢殿內的情形。地上悉鋪織金厚毯,其軟如綿。嬿婉如僵死之蟲,全身抽搐,頭和足幾乎接觸,喉間發出不似人聲的呻吟。五髒六腑被毒藥腐蝕了一層又一層,從每一寸骨節,到每一個毛孔,都痛得不可遏製。

她隻是急切地盼望著,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

李玉並不肯走,看著她的慘狀,恭謹垂首而立。他的眼底有幽深的恨意,“皇貴妃,奴才私心,想看著你藥性發作,受盡苦楚。”他緩緩道來,“皇上選了牽機藥,而非鶴頂紅,就是不想你死得太痛快。奴才呢,就特意和江太醫商議,調整了藥性,你要受盡痛苦三個時辰後,待到明時分,才會斷了氣息。”

嬿婉痛得蜷縮成一團,看著身體機械般抽搐,啞聲道:“你好狠……”

明紙糊得厚厚的,將窗外凜冽的北風隔絕得無聲無息,庭院的樹影不停搖動,在李玉身後投下斑駁搖移的陰影,映得他唇角的笑容森然可怖,“比起你對翊坤宮娘娘的手段,這實在不算什麼。”他轉頭看看滴漏,“快亮了,你的大限要到了。奴才先告辭。”

他退下,燭光塗紅了窗紙,帷簾上簇簇豔紅的花團,開得熱烈至極。終其一生,那都是她喜歡的繁華與熱鬧。

滴漏單調的響聲慢慢蠶食著她最後的生命。嬿婉大口大口地吐出腔子裏的血,眼見它們飛濺得老高,像是一顆不肯認命的心,死也要死在高枝上。架子上明黃的皇貴妃袍服筆挺地懸著,五彩的鳳凰,豐豔的牡丹,盤旋成吉祥如意的口彩,那原本該是她完滿的人生。

可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求了。

嬿婉鬆開緊握的手心,露出一枚紅寶石戒指。她忍著撕裂般的痛楚,顫巍巍將那枚戒指往手指上套。這個的動作耗盡了她最後的力氣,卻也換來她生命最末的一息恬靜,“雲徹哥哥,我這一輩子唯一對不住的隻有你。你等我,我來了,我來找你了。”

視線因著發作的毒性變得模糊不堪。嬿婉恍惚看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宮女裝束,歡快地奔向長街那一頭等候的淩雲徹。

嬿婉心頭微甜,那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可惜那以後的自己,再未懂得珍惜。

那枚戒指在指尖輕輕發顫,被滑落的汗水滑下,骨碌碌滾了老遠。嬿婉睜大了眼睛,卻再無半分力氣,去尋回那枚戒指。

她帶著無限遺憾,停止了氣息。

正月二十九的清晨時分,侍奉了嬿婉多年的春嬋按照李玉留下的吩咐進去料理,然後發覺這位在翊坤宮皇後離世多年後縱橫六宮的皇貴妃,全身僵成怪異可怖的姿勢,斷了氣息。七竅間流下的烏黑血跡是在意料之中。她在驚慌之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顫抖的手迅疾抹去那些類似破綻的血痕。然後以悲傷的哭音告知眾人,皇貴妃因心悸之症遽然離世。

皇帝自然是悲痛逾常。令皇貴妃自宮女始,榮至皇貴妃,位同副後。更為皇帝生下四子二女,寵遇一生,足見恩幸之隆。皇帝傷心不已,喪儀格外隆重,又欽定追諡嬿婉“令懿”二字為封號,以皇貴妃之儀風光下葬,更將新成的水蓮碧璽奉與她身側,以托哀思。

在眾人的悲聲號泣裏,唯有一點疑雲難以抹去,為何隆寵一生的皇貴妃,卻偏以皇帝最不喜的女子之名為追諡。終於有一日,年幼的十七阿哥永璘衝口而出,連一旁連連使眼色的永琰也阻止不住。

皇帝聞言,不覺勾起滿腔傷懷,更撫額痛哭,對膝下皇子連稱“懿”字乃嘉言懿行,德行美好之稱,永璘隻得諾諾退下,隻餘永琰伴隨身側,安慰老父傷懷。而在宮人們私下的紛言裏,不過是因為逝世的令皇貴妃,實在是有三分肖似當年的翊坤宮皇後的緣故吧。那,也是令懿皇貴妃在世時最忌諱不過的了。隻是前塵往事,二人俱已芳魂離散,喧囂一陣後便也無人再提了。隻是為著皇帝對令懿皇貴妃的愛寵情深,令懿皇貴妃離世後,侍奉她多年的貼身侍婢春嬋無處可去,皇帝也格外撫慰,賜了她一所三進的宅子,又撥了兩個婢女伺候,準她出宮安居。起來這也是做了一輩子奴才難以企盼來的福澤,一時間人人皆讚皇帝厚待嬪禦,恩澤宮人,情深意重。

而唯有李玉知道,被一抬轎抬著離開的春嬋,除了驚恐地發出啊啊之聲,再不能言。一邊看守她的嬤嬤便道:“春嬋,皇上寬厚,看在你供出那人多年罪行的分兒上,留了一條命給你,還要我守你終老。否則你以為隻是一碗啞藥這麼簡單麼?好好惜福吧。”

春嬋無力地搖頭,忽然想起那年瀾翠身死的模樣,打了個寒戰,畏懼地蜷縮起了身子,唯餘心底一聲悲苦,“瀾翠,瀾翠,從主不肯護你那日,我便知道遲早會走你的後路。我沒有辦法啊,隻能聽皇上的。誰,誰能拗得過皇上呢?”

春嬋的淚倏然落下,好死不如賴活,無論她做了什麼,到底嬿婉死了,瀾翠死了,唯有她活著。隻要活著,哪怕是永遠緘默地活著。

彼時皇十五子永琰尚是十五歲的少年,驟然失母,底下又有更年幼的弟弟永璘,哥兒倆自是孤苦。皇帝便指了婉嬪陳氏親與照拂。這在宮中也算是件不大不的事,因為婉嬪陳氏雖然久在宮中,資曆既深,但到底無寵了許久,又是極默默無聞之人。而之前曾經受命撫養永琰的,也是位分既高、資曆也不淺的慶貴妃。想來婉嬪乍然受此重托,大約也實在是因為她是個勤謹安分之人吧。皇帝便也格外青眼相看,雖然仍無召幸,但素日裏便按著貴妃的分例供養,也算憐她照拂兩位皇子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