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底,皇帝給了婉嬪如此恩遇,卻也未晉她位分。直到乾隆五十九年,才晉了婉妃之分,算是與皇帝一同安居共老了。
自然,這也是後話了。
後來那些年,皇帝的閑暇時光,多半是在長春宮思念孝賢皇後中度過。偶爾在梅塢,他也會聽著戲子們唱著《牆頭馬上》,握著一方絹子出神。
戲子們悠然唱著情詞婉轉,“簾卷蝦須,冷清清綠窗朱戶,悶殺我獨自離居。落可便想金枷,思玉鎖,風流的牢獄。”
孤清長又長,在這禁城中悠悠蕩蕩。
在這孤清裏,皇帝也是倦了。他已是須發皆白的老人,愴然獨坐,頹頹無語,隻在渾濁的眼中漾滿疲憊與傷感。他右腕微微使力,一頓一轉,筆鋒強健有力,於黃箋之上鄭重寫下“傳位於皇十五子永琰”。
他的手指上凜冽的細紋,是被風霜與孤寒重重侵蝕後無聲的痕跡。他的手勢沉重卻無遲疑,將手中黃箋細細疊好,存於錦匣之中,以蠟密封。
李玉遠遠站在蘇綾蟠龍帷簾之外,見皇帝一應完成,才敢捧著茶走近,恭聲道:“皇上飲茶,潤潤喉吧。”
那錦匣似有千斤重,皇帝略略一掂,苦笑道:“朕從未做過這般事,不想,卻做得如此流暢而熟稔,仿佛已經做過許多次一般。”
李玉哪敢抬頭,彎著腰身愈發顯得佝僂而恭謹,“儲位之事關係江山命脈,皇上日夜懸心,沒有一刻放鬆,自然熟稔。”
皇帝輕噓一聲,緩緩撫摩著錦盒上緙絲雙龍出雲的紋理,沉聲道:“不知皇阿瑪當年,是否也如朕今日一般,如釋重負,又惴惴不安。”
李玉俯身鄭重叩首,“先帝乃千古明君,才選定皇上承掌下。皇上青出於藍,一定會為下蒼生定一位仁君。”
皇帝望著他,眸光裏閃過一絲模糊的軟弱與傷痛,“朕屬意的皇子不能留存於世間,以致朕行將老邁,卻不得不定下幼主。朕斟酌思量,考究再三,也唯有如此了。”他淡淡囑咐,“入夜之後,你陪朕往乾清宮,朕要親自放於正大光明匾額之後。”
李玉垂首咬著牙,抿出一絲最誠懇恭順的笑容,“奴才遵旨。奴才明白,皇上一切,都是為了大清江山。如漢武唐宗,名垂千古。”
皇帝微微出神,笑意如微涼秋霜,“漢武帝晚年思念戾太子,憶及衛氏皇後與戾太子死得不明,更為防主少母壯,殺了鉤弋夫人趙氏,才立幼子。朕所作所為,倒是真有幾分像漢武帝。”
“奴才雖然愚鈍,卻也聽過戲文。武帝雄才大略,為求江山安穩,且將私情擱置一邊。唐太宗若無玄武門驚魂,何來太平盛世?且有皇上悉心調教,何愁幼主不成明君?大清江山萬年,一切有賴皇上。”李玉得懇切,眼中隱有老淚閃動,似是十分動情。他忽然一驚,似是知道自己得不當,立刻反手抽了一巴掌,惶恐道:“皇上恕罪,奴才妄議朝政,合該立即打死!”
皇帝擺擺手,“算了。你隻是論戲文,也不是旁的。”他長歎無聲,“李玉,朕年將遲暮,身邊能話的老人也唯有你一個了,別動輒有罪該死,朕聽了煩心。”
李玉忙忙起身,賠笑道:“皇上這是什麼話,您有那麼多皇子公主,有三宮六院無數,您十全武功,福澤滔,連老爺也眼紅呢!”
皇帝唇角的苦澀笑意越隱越淡,終於化為一抹悲愴的無助,“不是蒼嫉妒,是朕自己,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
李玉唬個不住,連忙道:“皇上坐擁四海,皇上……”
皇帝愀然不樂,打斷他道:“朕讓你往烏拉那拉氏……如懿靈前祭酒,你去了麼?”
李玉垂著手,動容道:“回皇上,奴才已經去了。也將令懿皇貴妃之事與烏拉那拉娘娘知道,希望她在之靈有所安慰。”他微微遲疑,還是含了畏懼道,“皇上,請恕奴才死罪。其實烏拉那拉娘娘棄世後,奴才與江太醫夫婦,並不曾停了四時供奉祭祀。”
皇帝身子微微一栗,麵上卻無一絲喜悲,隻是緩緩道:“若在從前,朕會怪你隱瞞之罪。但從婉嬪夜見那回後,朕會謝你,李玉。”他眸底如驟雨初歇後暮靄沉沉,“如懿一直怪朕,覺得朕沒有視她為妻,不似民間夫婦,彼此珍愛關照,才漸行漸遠,再不複昔年。朕也一直負氣,所以隻以皇貴妃禮儀為她治喪,甚至與純惠皇貴妃安於同一地宮。”
李玉接口道:“皇上,您是顧念諸位皇貴妃之中,唯有純惠皇貴妃與烏拉那拉娘娘尚算交好,您……”
“如懿是外柔內剛之人,若得純惠皇貴妃三分庸懦順服,朕與她也不致如此。生前個性不馴,死後希望她也能沾染一點純惠皇貴妃的氣性。不要再與朕相形陌路。”
李玉滿臉哀戚,“皇上,烏拉那拉娘娘總有千般不是,可您一直未許她附葬裕陵,也未單建陵寢,隻葬在了妃園寢內,甚至沒有自己的寶券。不設神牌,死後也無祭享。如今皇上知道許多事烏拉那拉娘娘也屬冤屈,何不許她死後顏麵,略加厚待。”
皇帝目光如刀,逡巡在他麵上,半日才仰彌歎,“李玉,朕與如懿屢起爭端,可朕最恨的一句,是她竟然羨慕宮外平民夫妻,且將朕九五之尊置於何地?將朕與她多年情意置於何地?或許做朕的妻子,她並不快活。她要做一個庶人,朕就讓她勉為其難做一個紫禁皇城中的庶人!”
李玉心翼翼道:“皇上終究是願意成全了烏拉那拉皇後的一點願心。”
皇帝的歎息是潮濕的哀涼,“或許朕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發覺,當年自以為正確的決定,都是後來追悔莫及的源泉。可是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了。”他歎撫不已,語意微涼,“朕能做的,無非也是如此。若是設了神牌,追封諡號,留下後妃畫像,史書載下她隻字片語。那麼她生生世世隻能是紫禁城的一縷孤魂,魂魄為紅牆所拘,不得遊蕩去她想去的地方。朕用名分留了她一生,卻給不了她要的情感與尊重。棄她,或許也是放了她。”
李玉頓了頓,還是奓著膽子道:“可最終皇上明了真相,還是為烏拉那拉娘娘報仇了。”
皇帝哀然道:“可是朕與如懿誤會良多,此生無法解開,也無人能解了。”他沉默片刻,“李玉,傳旨下去,自朕以後,後妃之選,再不必有烏拉那拉氏族女,且讓她們後人,都得一個平凡夫妻的終老吧。”
李玉頷首答應,俯身三次跪拜,“皇上的心意,奴才都明白了。烏拉那拉娘娘有知,也會明白的。”
長久的沉默裏,唯有夜風遊蕩,吹開蘇綾如水的波漾,在燭光搖映之下,恍若蘸水桃花點點紅暈。
那樣的暗紅,望得久了,仿佛雪地裏孤清冷傲的紅梅,晃得刺疼了眼。皇帝看著周遭粉壁塗彩,金灼玉輝,仿佛自己成了博古架上那隻描金琺琅粉彩梅花瓶,孤零零地架在高處,虛弱得沒有著落。他淒然不已,“夫妻恩情,嬪禦恭順,兒女之福,父母之恩,朕已失卻大半。朕,終究,不過是地間一介寡人。”
沒有人應答,也無人敢應答,一個帝王最後的寂寞。
夜風緩緩拂來,簾影姍姍。唯餘兩個垂垂老矣之人,身影幽長,複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