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憶恩師——紀念李霽野先生誕辰110周年(3 / 3)

要澄清以上問題必然還會涉及埃德加·斯諾。斯諾是眾所周知的美國進步記者,一位熱愛中國的異邦人,也是魯迅的朋友,但他整理的談話記錄稿中出現不少錯誤,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一是由於他當時對中國文壇的情況了解有限,二是由於語言的障礙,或口頭翻譯失誤。我們首先應該肯定斯諾是“賢者”,同時也不必“為賢者諱”,比如斯諾撰寫的《西行漫記》,率先比較全麵、比較客觀地向全世界報道了中國的紅色根據地,功不可沒;但書中也有瑕疵和失誤。我為此寫過一篇史實考證的文章。斯諾和宋慶齡之間也彼此視為朋友,但斯諾在《複始之旅》一書中對宋慶齡有好幾處歪曲和錯誤的報道。宋慶齡認為這樣描述自己既不誠實也不友好,坦率地寫信告訴了海倫·福斯特·斯諾,並鄭重地委任路易·艾黎向斯諾本人轉達。(參閱上海宋慶齡故居紀念館編譯:《宋慶齡來往書信選集》,第460至46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12月出版)斯諾接受了這些意見,認為宋慶齡的批評“很有道理”。(愛潑斯坦:《宋慶齡——二十世紀的偉大女性》,第609頁,人民出版社,1992年11月出版)

斯諾整理的這份談話記錄除了對李霽野的評價有誤之外,還把《晨報》副刊當成了《申報》副刊,把艾寒鬆當成了杜衡,把戴望舒誤為穆木天。據這份“談話整理稿”,魯迅“不喜歡但丁”,認為他是“一個很惡的人”。但魯迅的準確意思是:“回想起來,在年青的時候,讀了偉大的文學者的作品,雖然敬佩那作者,然而總不能愛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但丁,還有一個,就是陀思妥夫斯基。”(《陀思妥夫斯基的事》)為什麼魯迅當年對但丁缺乏親近感呢?他後來在《寫於深夜裏》一文中作了解釋:“我先前讀但丁的《神曲》,到《地獄》篇,就驚異於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到現在,閱曆加多,才知道他還是仁厚的了: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可見魯迅閱讀但丁的感受也有一個深化和變化的過程。在這份並未正式發表的談話記錄中,把霽野師說成“傾向右翼”,絕對不能代表魯迅的觀點。

前文提到,霽野師是魯迅扶持、獎掖的文學青年,霽野師對魯迅的感念之情更是至深!未名社出版的第一本書就是魯迅翻譯的《出了象牙塔》。接著出版的還有魯迅的譯著《小約翰》,雜文集《墳》,回憶散文《朝花夕拾》。霽野師對魯迅的敬愛,還表現在珍愛魯迅手稿這種細小的事情上。魯迅對自己的手稿並不在意,一般的報刊和出版社發表作家文章後也將原稿毀棄,以致流失到小販手中用來包油條,但未名社卻將魯迅的文稿另抄到副本付印,使《朝花夕拾》的手稿完好保存至今,實屬不易。霽野師1936年4月從英國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上海拜訪魯迅,留下了愉快難忘的印象;萬沒想到半年後魯迅遽然去世,這次竟日長談之後師生從此天人永隔。霽野師在當年10月20日給許廣平信中說:“霽從師逾十年,所蒙情惠無量,常感愧。”同日致友人孔另境信中說,他跟魯迅“相處逾十年,深知此公熱情滿腔,是一難得的真誠心,一旦失去,頗感生之空幻”。為了同樣以真誠心回報魯迅的情誼,他長期協助許廣平照料魯迅在北平的母親和遺孀,甚至墊錢接濟魯迅之母。當時周作人月薪逾400元,但1938年1至9月,周作人隻給老母送過15元零用。周作人夫婦間月去看一次母親,坐坐而已,他們的孩子是從不上門的,可見友情有時能勝親情。1976年,霽野師決定撰寫《魯迅先生與未名社》一書。他同年2月19日致我的信中說:“我所以決定寫點兒有關未名社的事,主要是你的督促,此外也因為可以減少誤傳。”李師母劉文貞回憶,霽野師撰寫這些回憶魯迅的文字,常常情不自禁,老淚橫流。也就是在撰寫這些文字的日子裏,霽野師常常夢見魯迅,醒後有隔世之感,曾作詩記之:

握手言歡一瞬間,重溫四十餘年前。

堪傷死別與生離,難訴心頭事萬千。

恩師遺訓未嚐忘,益友音容憶斷腸;

夢裏相逢頻回顧,中宵不寐細思量。

霽野師跟魯迅相識相交12年,撰寫這兩首詩時年已72歲。我跟霽野師相識相交22年,馬年歲首撰寫這篇憶念文章的時候,我已73歲。時光都哪兒去了,我也真搞不明白。在《李霽野文集》(九卷本)中,收錄了霽野師給我的書信54封,留下了他扶持提攜我的文字記錄;但他實際寫給我的書信應該超過此數。在霽野師離我而去的18年中,我以他為榜樣,筆耕不輟;也努力學習霽野師的風骨品格,對國家、對師友常懷感恩之心,在遇到坎坷曲折時也力圖像他那樣坦然麵對。1984年初,霽野師將1928年至當時的五十多篇隨筆結集為《溫暖集》,書前用英國詩人蘭多(Walter Savage Landor,1775~1864)的一句詩作為序詩:

我在生命的火前,

溫暖我的雙手,

一旦生命的火消沉,

我願悄然長逝。

一個人何時“悄然長逝”,往往不是本人能夠決定的事情。但親情、友情、師生之情,都是生命之火的燃料。它不僅一直溫暖著我這顆畏寒的心,還將用無限的光芒照亮我十分有限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