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我歎了一口氣:“茉莉,告訴我,你的心結又是什麼呢?”

“我……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如果無法講述明白,請你向這麵鏡上吹一口氣,它自然能浮現出你所有的前緣。要知道未來的“果”,我們應該先看最初的‘因’吧。”

我從口袋中拿出一麵巴掌大小的銅鏡,菱花形狀,銅色已經有些斑駁,鏡麵卻清澈如一泓秋水。

茉莉好奇地吹出一口氣,在空中散成淡淡的白霧,輕輕飄落,籠罩在鏡麵上。筆直清澈的鏡光,開始在白霧中扭曲變化,甚至折射出費夷所思的光弧,漸漸化作景色樹木、花鳥泉石、亭台樓閣,甚至還有人物從雲霧深處,飄然而來。

三百年前……

霧氣散去,鏡中顯現出來的,是一座花木繁茂的庭院。白石曲闌,攔成一片花圃,陽光下百花爭放,姹紫嫣紅全開遍,一如最錦繡的華年。

白衣儒冠的少年,屈膝蹲在一株小小的茉莉花前,仔細地查看著它的每一片葉子,又皺了皺眉:“小茉莉,你怎麼就不肯開花呢?”

他用手指摸摸花根處的泥土,泥土有一點點濕潤,正適合花木的生長。

“少爺!你病才剛好,怎麼又在那大日頭低下曬著呢?夫人叫我送了上好的乳酪來,說給你補補身體!”綠衣丫鬟端著隻白瓷青花盞,遞到他手裏來。

盞裏雪白,仿佛是冰山上的雪,卻比那雪更香、更甜,隻是吸一口氣,那甜香就鑽進人的心裏去了。他接過瓷盞:“知道了,綠娥,你先出去吧。我看看花就去歇著了,別吵著我。乳酪放著,一會兒我就喝。”

綠娥撅了撅嘴,不情願地出去了。

少年左右看看沒人,端起那杯乳酪,倒了半盞在蓋子裏,一飲而盡。另半盞,他取了清水來,倒入盞中調和,竟細細地淋在茉莉花枝下的泥土裏。

這株茉莉花,是他從路邊揀來的。也是這樣的一個春日,他騎著馬,從郊外的官道上過,馬蹄答答,險些踩著道邊一叢半青不黃的草。

不,那不是一叢草。

是一株曬得半死的茉莉,不知被誰拔出丟在道邊。

如果是別人,早就策馬過去了。可是他卻跳下馬來,把茉莉拾起來,帶回家中,種在園子裏。

他出身名門,卻從小體弱多病,隻好一直待在家中,醫師是門中的常客。父母隻這一個兒子,心疼他在家悶得慌,才在他居住的庭院中,開辟了一片花圃。他一直都很喜歡花木,喜歡它們在盛開時,那種不顧一切迸發出來的蓬勃生機;而每次看到它們時,便覺得自己似乎也跟著有了力量,變得強健起來。他把它們看作是朝夕相處的朋友,有什麼話也願意跟它們說,照顧它們也格外精心,絕不許蟲咬水旱的事情發生——因為,這跟象別人不允許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受到傷害,是一樣的道理。

滿園的花木中,隻有這株茉莉,最是讓人揪心。

它被帶回來已經有一個月了,他心疼它,把它種在盆子裏。鬆土、澆水、白天搬它出去曬太陽,晚上放在臥室裏,因為怕它凍著。

它呢,死是沒有死,可也始終蔫蔫的沒精神,葉子還是半青半黃,也不肯開花。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到這會兒綠娥端了乳酪來,他才突發其想:也許它是缺少養料了?和他一樣,病得傷了元氣,所以需要補一補吧?

陽光真好,雕花瑣窗半開著,庭院裏的花木盛放,隨風吹來芬芳的氣息,有一隻蜜蜂在窗下盤旋,快樂地嚶嚶嗡嗡。

少年在陽光下蹲得太久,額頭已冒出晶瑩的細汗,密密地蓋了一層。陽光勾勒出他的側影:睫毛深密、鼻梁高挺,微微咬住的唇,還有那修長的手指、白瓷青花盞、如雪一樣的乳酪……一滴、兩滴、三滴……他那樣有耐心,唯恐澆得不夠均勻,每滴下幾滴,就要用小棍子小心地鬆鬆土,好讓土壤將乳酪完全吸收。

“小茉莉,你一定也是和我一樣病了。所以,也喝點乳酪吧,這樣你就會快快地好起來,快快地開花了。”

他喃喃地說道,唇邊露出微微的笑意。

白霧漸漸彙聚在一起,仿佛一層厚重的幕,重又將鏡中的景象掩蔽。我吹出一口氣,白霧散去,那些庭院啊、瑣窗啊、曲闌啊、花朵啊、少年啊,全都不見了,隻有清澈的鏡麵,照出我和茉莉的臉來。她的大眼睛一霎不霎,凝視鏡中,眼中淚珠閃動,仿佛花朵上的晨露。

我知道,她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少年。

少年隻是愛花,卻並不是精通蒔花之術的園丁。他沒看出來,在她在被他拾起來時,已經是殘缺的了。她是被做為一種可以麻醉的藥材,取走了三寸長的花根。若不是他精心的照料,可能早就會枯萎而死了吧,又怎麼能開出花來呢?

每天都會有人送來一盞乳酪,可是誰也不知,總有半盞是被少年偷偷喂給了茉莉。

他喝了一個月,她也跟著喝了一個月。隻是,越往後來,他的病似乎越重,漸漸的,連走出來看她的力氣都沒有,要人把他抬出來放在茉莉旁邊,讓他單獨地呆在那裏,鬆鬆土、澆澆水、喂半盞乳酪,再有人把他給抬回屋去。

甚至到了後來,每天捧她出來曬太陽,捧她回臥室躲避嚴寒的也不再是他,而換成了綠娥。他的病很重,連捧起一盆小小的茉莉的力氣都沒有了。

茉莉常會在臥室的深夜中,睡眼惺忪地醒來,聽到低低的哭泣聲。那是在臥室外守夜的綠娥,她現在必須整夜地留在這裏,因為夫人吩咐她少爺夜裏或許需要茶水——不過少年從來沒有在晚上打擾過她,他一向是體諒人的。

以前的夜,不是這樣的,沒有綠娥的低泣,夜是那麼寧靜。偶爾有一陣風吹過,聽得清花圃裏嘩嘩的輕響,那是花木們在互相招呼呢。月光從瑣窗射進來,案上的香徹夜燃燒,銀白香灰一段一段的,跌落在爐中,化作好看的“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