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滿山半枯半綠的蔓草間,回首向他嫣然一笑:“所以我常想,我們倆人,即算是分開了,生生世世,也一定能認出來。因為對方的身上,一定會留下某種痕跡的吧。”
“是的,”他凝視著她,輕聲道:“一定會認出來的。”
草色黃綠,映襯得她的白麻衫異常鮮明。他與她互相凝望,秋天的涼意、心頭的喜悅,連同草木幹燥的淡香,混合成一種別樣的氣息,頓時充盈了他與她的整個世界。
終他那漫長的一生,這是最後一次感受過這種氣息——幸福的氣息。
砰!
手中捧著的陶盤,驀地跌在地上,在尖利的脆響聲中,碎成無數陶片,那樣鮮明而穩重的深綠,仿佛夏日枝頭的綠葉顏色。
他原是興衝衝地跑來的,此時卻目瞪口呆,驚恐萬丈。
“你!誰讓你來的?”大巫祝尖利的聲音,驚悸而陰狠,仿佛陶片刮過石碗般的剌耳,震得整個地穴嗡嗡回響,他甚至沒顧得上看那摔碎了的稀罕陶器。
“我……我燒出了綠陶……”他終於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來:“綠陶……”
巨大的陶爐上方,不知何時搭起了一方土台,台子的最前端正對著足有水缸大的爐口。
熊熊的爐火上方,火舌爭先恐後地躍起來,去伸舔站在台子前端的、少女潔白垂落的麻衣裙裾。
“風離!”他驚叫起來:“大巫祝!你怎麼可以……”風離被草繩緊緊縛住了雙手,而那個須發如雪的老人獰笑著站在背後,一手擰著她的脖子,另一手緊緊握著一把鋒利的石刀。慣有的慈祥笑容,被畢露的凶殘神情所取代,哪裏還是族人供奉的神祗化身?簡直就是降落到人間的妖魔:“怎麼不可以?煉就神藥的最緊要關頭,需要有陶支族長一脈處女的血液!”
風離掙紮著,喘出一口氣:“可是,我的母親叫我來找你,她說你是最愛她的人……”
“你母親真是可笑,難道她當真以為我當年接近她是因為喜歡她麼?不!如果她不是迫於族中壓力,及時地跟你的父親結親,我早就騙得她帶上丹方來到我們大溪,並且以她尚是處女純淨的血液,為我煉出長生的仙丹!”
“我知道。”風離輕輕歎了一聲:“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決不會因為與我母親的舊情,真正地來幫助我和我的家族。陶支一族完全滅亡了,隻剩下我一人。即算是大巫祝能幫我趕走辟支族的惡徒,我也無法恢複族中過去的繁盛。可是我還是聽從母親的話,帶著丹方來到了這裏。因為她一生都活在先棄你而與我父結親的愧疚中,陶支一族也並不需要再有這個丹方流傳下去,我願意完成她最終的心願,不遠千裏地來此將丹方獻給您。”
“住嘴!”大巫祝狂暴地大叫出聲,石刀隻在她頸上微一用力,風離便疼得皺起了眉頭。
“您不是說那歌謠裏才有長生的秘密嗎?”皋陶試圖去說服那瘋狂的惡魔。
可是大巫祝格格地笑起來:“我早就知道了,這支歌謠是騙人的把戲!根本沒有任何秘密!”
“你這個惡魔!”皋陶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
大巫祝念念有詞,手中石刀向他虛空一指:“著!”砰!他撲上去的身體,仿佛受到一種無形重力的撞擊,猛然被擊得向後飛去,啪地一下摔在地上。“皋陶!”風離驚叫一聲,掙紮著想要推開大巫祝:“他早就給我下了毒藥,你救走我我也是活不成的,你……你快離開這裏!”
大巫祝一把揪住她的頭發,用力纏在枯藤般的手掌上。風離的聲音急促地響起來: “皋陶,我們陶支族中還有一個傳說,就是族長的靈魂是不滅的,哪怕在轉世後混沌不清,但,還是一定會帶有,前世的某一種痕跡,比如,比如那支歌謠——啊!”
大巫祝將石刀從她後頸上拿開,如齧血的野獸般,帶著猙獰的笑意,看著她的血從潔白的後頸肌膚中流出來,染透雪白的麻衣,一滴一滴落入了火中,噗噗數聲,濺起白色的異樣霧氣。
風離的身子軟軟地倒下去,如蔓草一般,柔弱無力地掛在大巫祝的臂彎裏。
皋陶如同受傷的野獸,發出一聲低沉咆哮,爬起身來,重又向上撲去!大巫祝毫不畏懼,眼中射出野獸般的紅光:“怎麼?你要做我的祭品麼?正好我開爐煉丹,上天真對我不薄,賜我丹方,送來藥引,還給了我祭爐的人殉!”
他口唇翕動,不知名的咒語自舌間流淌而出。噗!一股無名的旋風平地而起,竟然卷起皋陶的身體,不顧他的奮力掙紮,飛速地向著爐口火焰衝去!
“不要!”風離微弱的聲音,從唇間迸出來!他看見原本奄奄一息的她,突然奮力挺起身來,高高舉起雙手,往那石刀的刃上直撞過去!一聲輕響,縛住她手腕的草繩應聲而斷!但同時那刀刃也深深割入她的腕部肌膚,血如紅蛇一般蜿蜒著流下來。
她的臉上,浮起那樣如蔓草般清新的笑意,襯著麻衣的白、鮮血的紅,分外純潔而美麗:
“來世,要記得我啊!”
她一躍而起,從高台上猛地向爐口對麵跳去!砰!風離的下半身先落入了爐中,爐中飛舞上升的火焰,如毒蛇紅信,已經舔上了他的額頭和眉梢,火辣辣地疼起來!
風離在火中奮然舉起雙臂,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猛地推開!
皋陶強健的製陶人的身軀,竟然被這樣柔軟纖細的雙臂,推離了火焰的毒信之外!撲通一聲,他跌倒在爐外的地上。爐火的餘焰,刹時燎焦了一片鬢發。
“啊!可惜這陶支處女之血啊!要活生生的才更有效呢!”大巫祝小心地走到高台邊上,向著爐火裏張望:“哼,癡心的丫頭,以為你的情人逃離了火坑,還逃得出這地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