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製陶師(2 / 3)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慈祥地看向一旁住口不語的風離:“風離,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皋陶回到族中,如實地轉達了大巫祝的命令,族長自然照辦。臨出發的時候,皋陶卻忍不住跟去,追上了送糧的族人。

“我在大巫祝所居的地穴旁不遠處,發現了一處極好的五花粘土,”他揮了揮手中的工具:“我需要挖這些土回去製陶,要耽擱一段時間,你們也留一些糧食和幹肉給我吧。”

皋陶在離地穴不遠的峽穀背裏,給自己搭了一個簡陋的草棚,安下了身。這裏是從地穴到江邊取水的必經之道,而大巫祝——從當日相見時,他對那爐火的癡迷程度來看,皋陶斷定他是寸步不離地守在爐旁,而不會自己去江邊取水的。

不錯,他在這裏,是為了等風離。那個隻見過一麵的、仿佛上好的陶品一樣的、有著淡淡稚拙、清麗光華的少女。他想見她,不知道為什麼。

這一天,當他正在專心地摶著一塊泥坯時,耳邊突然傳來了那樣美妙的聲音:“是——你麼?”

他手掌一顫,原本在掌中不停旋轉的渾圓泥坯,刹時歪扭了一塊。那身著白色麻衫的少女,手中提著一隻碩大的紅陶水罐,站在枯黃長草之中,撲噗地笑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狼狽地站起身來,手上沾滿了粘土的灰白泥漿。

鼓足勇氣抬起頭,結結巴巴的,不知為什麼就迸出一句:“我是在等你。”

在峽穀的秋風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風離沒有惱怒,反而向他微微一笑。她放下手中的水罐。走了過來,纖細靈巧的手指,重新扶好他弄歪的泥坯。

“在原來的族中,我也是製陶的好手呢。上好的陶器,是會帶有製作它的匠人痕跡的,它的形狀、它的光澤、它的氣息,都有著那個匠人的影子。”她用足尖輕輕轉動著製陶盤,那泥坯在她合攏的掌中,漸漸又變得光潔渾圓。

從她的身上,飄來那遙遠而熟悉的紫氣芳香,隔得那麼近,他幾乎都能看得清少女頰頸旁細膩單薄的肌膚,膚色的雪光裏隱隱泛出粉紅,仿佛一片春日的山桃花瓣。

在紫氣淡淡的芳香裏,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仙,那一瞬間,他願向神仙禱告,讓這一刻永遠停駐,不再流換。

“仿佛是一夜之間,辟支族的人象魔鬼一樣,從山林中、溝壑中湧出來,我們的陶器再精美,也抵不過他們的石斧、石刀……無數的老人、孩子、婦女、壯年人都倒在血泊中,而我的母親命令勇士們奮起最後的力量反抗,以掩護我從後山逃走……”在風離到江邊打水,數次“經過”他的草棚後,終於肯坐下來,與他稍微延長一些說話的時間。

這天她終於講到了她的來意:“我伏在後山的枯樹洞裏,親眼看到那些辟支族的人,將我們族人一個個地殺死,我的母親……用陶刀割喉自殺,鮮血染紅了旁邊的陶坯。”

她的聲音終於低了下去,帶著更低的嗚咽。一滴清亮的淚珠,落到了他局促不安的手背上。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將那隻手,輕輕地放在少女濃密烏黑的發絲上。

“皋陶哥哥,”她已經改變了對他的稱呼:“我是帶著母親的遺命,來到陶支族的。大巫祝是我母親年輕時的情人,你聽大巫祝講過神仙的傳說吧,可是要煉成仙丹,單是有露水和草藥還是不夠的。其實,除了神仙教給我們傳唱的歌謠外,還曾傳給我們一張煉丹的仙方。這次陶支族受到滅族的災禍,我的母親便命我帶上世代相傳的丹方,來投奔神聖的大巫祝,希望能以此求得他的庇護。不過……不過……”

她偏過臉龐,主動地貼上了他的手掌:“我不需要他的庇護,我隻是為了完成母親的遺命。而現在,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她常常溜出來,和他一起做坯、製陶。她很聰明,又有陶支族精湛的技藝,所以他漸漸摸索出了更多的經驗,甚至可以在一種陶器上,燒製出前所未有過的黑紅兩色。

風離非常喜歡,常常感歎說:“這些陶雖美,卻總是不夠鮮明亮麗。如果有一天,我們能燒製出各種鮮亮的釉色,並能使它們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一起,通過濃淡變化、互相浸潤,從而使色彩自然協調,花紋流暢,那該有多好呢。等我嫁給了你,我們要生許多許多的孩子,每生一個呢,我們就為他做一個彩色的陶碗,他如果生在春天,我們就做嫩綠的陶色;如果生在夏天,我們就做粉紅的陶色;如果秋天呢就做成金黃的陶色,哇,冬天可怎麼辦,我不喜歡白陶呢。”

他嘴角抽搐,唯恐大笑出聲,慌忙低頭做坯,心裏想:風離真是個孩子啊,怎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象呢?如此單調的粘土,能燒出顏色來已經是奇跡了,怎麼能達到風離的想象那樣絢麗?

可是,他嘴角忍不住地上翹,還是帶有微微的笑意。他喜歡她,哪怕是這樣孩子氣的絢麗想象,他都喜歡。他抬起頭,感覺有江風吹過峽穀,帶來清爽的秋天氣息。心中也是如同秋天的寧靜,仿佛平生所有的幸福,都在此時來到了身邊。

“風,風離,”在少女離開他回去地穴的時候,他忍不住叫她。

“真的會有這樣的仙丹麼?”他遠遠地看著那個大巫祝居住的地穴,紫色的煙氣越來越濃,漸漸彌漫了整個山穀,將所有的草木洞窟,都染成淡淡美麗的紫色,無名的芬芳氣息遙遙傳來:“如果有仙丹,陶支族的人怎麼沒有煉成過?大巫祝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麼?他為什麼還是執迷不悟?他將你拘在這個地穴之中,也不肯放你到我們的族裏來,我……我還要等多久,才能把你娶回家呢?”

“我想,人都希望自己的生命會永恒。”風離有些答非所問,道:“可我認為,隻有器物才是真正永恒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好的陶器,會留下製作它的匠人的獨特痕跡。哪怕匠人已經曆經千年萬載,化成了一捧土灰,但那種痕跡,將會跟陶器一樣,有著永恒的生命,永不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