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林伸出的手雖然因為疼痛無法控製地哆嗦著,卻並沒有絲毫遲疑。她一直覺得,隻要能活著,便是受點罪也是值得的。如今真正痛起來才知道,在前麵看不到光明時,死可要快活容易得多。
對於兩人這些小動作,那些看押的官兵並沒理會。他們騎在馬上,腰板挺得如槍般筆直,極少交談,看那氣勢,並不像普通的官兵。
眉林吃了蠍子藥,沒過多久,疼痛果然減輕了不少,效果竟是比地根索和曼陀羅的湯還好。她緩緩鬆了口氣,終於有力氣抬手去拭額上的汗,看著官道旁已經枯黃的稀疏樹林,她想,就算當初明知那藥湯能致啞,她在熬受不住的時候仍然會喝下去,就如現在這樣。
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太過透徹,他能把陷阱明明白白地擺在她前麵,根本不愁她不往下跳。
眉林深吸口氣,攫緊胸口的衣服,沒有焦距的眼中一片蒼涼。
十天後,囚車抵達一個眉林怎麼也沒想到的地方。
荊北,那個她曾無數次向往的地方。
荊北是大炎最北,也最荒涼的大城。他們到的那一天,已經下過了幾場雪,黑土夯實的街道上鋪著薄薄一層積雪,被人踩得泥濘不堪。
瘌痢頭郎中哆嗦著,眉林也哆嗦著。隻是一個是冷的,一個是因為毒發。再看那幾個看押的官兵,穿得並不比他們多多少,身軀仍直挺挺的,如山般沉穩。
“早知……啊嚏……早知要出遠門,俺……啊嚏……俺就該多穿點衣服……”郎中抱著身體蜷縮成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團,一邊怨悔不已,一邊噴嚏連連。想他在家曬太陽曬得好好的,怎麼就來了這個鬼地方?
冬衣還沒做……眉林愧疚地看了他一眼,在發現自己身上無多餘的衣服借給對方時,腦子裏突然浮起這個念頭,原本以為已經麻木的心竟然又是一絞。
在穿過不知幾條街道幾多複雜的目光之後,他們終於離開了那個住了十多天的囚籠,被關進又黑又冷的牢房中。兩人雖說是被分開關押,其實不過是隔了一堵牆而已,隻是眉林再也拿不到那止痛的毒藥。
當黑暗與疼痛一起到來之時,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似乎永遠也看不到希望的暗廠裏。那個她曾發誓再也不會回去的地方。
回到荊北的慕容璟和如同一隻回到天空的雄鷹,雖然這雄鷹的腿是殘的,卻並不影響他的飛翔。
五年前,他也曾是一隻雄霸邊關的蒼鷹。他為大炎驅逐來犯的外敵,將邊關守得牢如鐵桶,甚至兵臨敵國王都,以赫赫之威震懾四鄰。那時他血氣方剛,坦蕩磊落。他怎麼也沒想到,正當他飲風餐沙為國鞠躬盡瘁之時,卻被至親之人在背後插了一刀。
軍情泄露,兵敗宛南,五千先鋒全軍覆沒,他也遭偷襲落得經脈斷裂動彈不得的下場。若非清宴盡力掩護,隻怕早已命喪南方濕氣彌漫之地,唯留白骨一具。好不容易勉強續上經脈,回京立即被奪了兵權,被封在這極北荒涼之地為王。卻又被猜疑著不予放歸封地,以華麗之籠相拘,以酒色腐蝕心誌,為曾經並肩作戰山盟海誓過的女人所鄙夷。
他要信誰……他還能信誰?
暗廠是他舅父所設,舅父死後,便被他接手。沒有人知道前任主人是誰,自然也不會知道現任主人是誰。
他想不再戰戰兢兢地活著,所以他設了一個局。一個以牙還牙的局,一個可以讓他奪回自由的局。
他讓人拿著信物以慕容玄烈之名勾結西燕,安插暗廠之人到朝廷要員身邊,包括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他還在自己身邊留了一個。
誰會指使自己的人來監視自己呢?
父皇驕奢好逸,且心胸狹窄,疑心極重,當年能暗中縱容慕容玄烈陷害功高震主的自己,如今自然也不會對在他身邊安插細作的慕容玄烈留情。
原本他沒打算這麼快就讓那些眼線曝光,誰料會來鍾山這麼一出,於是也就順勢而為。他開始隻想逃出昭京回到自己的封地,再謀其他,沒想到會遇到屍鬼。讓屍鬼去傳的那句話,就是告訴清宴立即將細作的事挑出來。那樣不僅讓慕容玄烈陷入危境無暇他顧,還能挑起大炎和西燕的矛盾。
父皇的政績一塌糊塗,但在刑訊對其地位有威脅的對手上麵卻有自己的一套。那些坤字少女在受刑不過的時候,必然會招出她們所知道的一切。而她們知道的也隻有那慕容玄烈慣用的熏香而已。不過,這對於疑心病嚴重的父皇來說已經足夠。至於他自己,則早已因為眉林的存在以及鍾山遇險從嫌疑中被摘了出去。加上如今外敵犯境,那些早已習慣了安逸的文武百官最先想到的抗敵統領隻怕不是女兒身的牧野落梅,而是已經回到荊北的他。
鍾山一劫雖然九死一生,但能得到這比預期中還要好的效果,還是值得的。
還是值的……
慕容璟和躺在華美舒適的臥榻上,一邊傾聽著手下對朝中以及邊關局勢的彙報,一邊看著花窗外鋪上一層雪白的庭院。屋內燒著地龍,他身上蓋著白狐皮裘,很暖,但是他卻有點想念那山村中的簡陋火炕。
“把藥拿去給她。”他突然道。
手下正說到南越占領黑馬河北岸,前線告急,牧野落梅已率軍前去抗敵,聞言不由得呆了下,隨著他目光看到榻旁花案上的瓷瓶才反應過來。手下不敢多言,依言上前拿過瓶子,然後告退。
慕容璟和的目光又移回院中,發現窗前一椏黑褐色的梅枝上鼓起了幾粒被深紅萼包著的淺綠色凸起,心思微動。這處天寒,梅花比別處都要開得早,等盛開時火紅一枝壓窗,倒有幾分趣致。她說她喜歡二月的春花,卻不知喜不喜歡這寒冬的梅。
或者……等開時,讓人剪兩枝送去吧。
兩日後,著慕容璟和領兵出戰的聖旨抵達荊北。與聖旨同來的還有兩名專門給炎帝看病的禦醫以及清宴和屍鬼兩人。慕容璟和以身體為由拒不受命。
頒旨的欽差不敢耽誤,忙快馬加急回報。七日後,炎帝下旨詔告天下,為荊北王尋求名醫。一時,荊北王府門前人馬絡繹不絕,幾乎將那高高的門檻踏平,卻無一人能夠妙手回春,將慕容璟和再次斷裂的經脈續接完好。
“全是廢物!”慕容璟和顫抖著抬起手,一把掃掉侍女端到麵前的藥碗。
烏黑的藥汗灑在地毯上,濕了好大一片。侍女被嚇得慌忙跪在地上,瑟瑟地發抖。
“滾出去!”慕容璟和看也沒看她一眼,怒喝。
如果不是五年前給他醫治的大夫已經故去,又何須受這些廢物的折騰,每天都喝藥喝藥,亂七八糟一堆藥湯下肚,也沒見得有什麼起色。什麼名醫聖手,還不如他這個久病成醫之人,至少他還能讓外力與藥物相配合,勉強接上幾條經脈,他們卻是什麼用也沒有。
出去的侍女與正要進來的清宴撞了個正著,匆匆行了禮,便掩麵而去。
清宴卻像是沒看到一樣,快步進屋,來到榻邊,雙手下垂,斂眉低目恭立。
“爺,那位跟眉林姑娘一起被抓來的郎中說,他能治經脈斷裂之症。”清宴是什麼人,來到荊北沒兩天,便將大大小小的事給摸了個清楚,怎麼會漏過眉林之事?
他是知道慕容璟和的病的,若說是眉林有心相害,又怎會落到如今這地步?而以王爺的脾氣,對一個曾經危害過自己,又或者可能危害到他的人,怎會是拘禁這樣簡單?他斷定這其中必然有外人不知道的內情,因此,曾私下特別吩咐看守的人照顧眉林兩人。
這也是瘌痢頭郎中聽到看守私下談論天下名醫齊聚荊北,卻無人能醫好王爺時,瞅準機會嚷出的自己能治的話能這麼快傳達至清宴耳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