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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昭明三十三初夏,荊北王利用藏道軍老將楊則興與監軍清宴率領西南軍壓得西燕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以靖國難的名義起兵,親率五萬荊北軍浩浩蕩蕩地向昭親逼近,卻又在安陽突然銷聲匿跡,避過阻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昭京城外,如有神助。

昭京出現了有史以來最奇特的一幕:京城戍衛司指揮使以及九門提督稱病閉門不出,禁軍統領指揮不動禁衛軍,百姓歡天喜地,文官惶惶不安,武將冷眼觀望,荊北王得神將相助的傳言沸沸揚揚甚囂塵上……

荊北王穩坐中軍帳,既不兵犯京師,也不接受任何來訪和邀請,連重傷未愈的牧野落梅也被拒之營外,直到傳位的聖旨下達。

昭明三十三年夏,六月初九,新皇即位,以鐵血手段整飭朝綱,改年號靖平,大赦天下,史稱炎武帝。

靖平元年秋,武帝拒西燕求和,禦駕親征。翌年春,西燕平定,與南越一同被納入大炎版圖。自此,炎國西南兩方再無戰事。

一息春朝,一息秋霜。

眉林覺得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睜開眼時,隻見暖日昏黃,春花盈窗。她深吸口氣,感覺幽香撲鼻,全身上下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

就在她眷念床榻的柔軟時,巫含笑的俊臉出現在視線中,讓她赫然憶起前事。

原來慕容璟和趕赴南越的那日,巫當著牧野落梅的麵說起眉林與慕容璟和親密之事,但自始至終牧野落梅都沒向慕容璟和質問過,甚至沒顯露出絲毫不悅。那個時候眉林就知道牧野落梅定然對她動了殺機,否則以其剛毅的脾氣怎會如此容忍。加上後來眉林體內生機枯竭,令她首次清晰無比地感知到死亡的氣息,那是曾經瘌痢頭無數次告訴她她活不久長時也沒有產生過的感覺。何況,慕容璟和不在,清宴不在,誰能阻止牧野落梅殺已沒什麼力氣反抗的她呢。所以,她真正認定自己就要死了。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做點好事?她自認這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也不太清楚所謂的好事有什麼定義。但大約是靈光返照,讓她心思洞明,她突然明白了他對她的心思,那些被世俗紛擾遮蓋住的心思,那些他明明舍棄了她卻又總放不開手的心思。她想,若她就這樣死了,他必然還是會傷心的,也許還會跟未來要相助相伴他的人產生隔閡。

人都要死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難道還要讓活著的人繼續受折磨?所以,她做了一件自認為還算好事的事。她刺傷他未來的王妃,他定然會恨她吧。恨她,也好……總勝過成日別別扭扭地難過。

直到意識喪失的那一刻,眉林其實都沒明白,自己怎麼會心心念念地都在為慕容璟和那個渾蛋著想?怕他疼、怕他傷、怕他寂寞、怕他難過……

如今重新醒來的她仍然沒明白。當然,她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怎麼又醒了過來?

“巫?”她撐起身,發現有些吃力,全身骨骼僵硬得像是生了鏽,仿佛很久都沒用過似的。

巫傾身拿了軟枕放在床頭,然後扶她半坐起。

“你睡了一年。”巫說。一年,他的大炎話已經很熟練。寥寥數句,便將前因後果告訴了眉林。

當初他那樣催發她身體的生氣,是因為想要徹底除去君子蠱,並給她遭受毒物侵毀的身體以重生之機,否則就算真除了君子蠱,又解了毒,以她破敗不堪的身體也熬不了多久。置之死地而後生,換一種說法就是破而後立,無論是什麼,她都要幹幹淨淨地“死”一次,然後才能借著君子蠱為她收在心脈中的一線生氣重新生發新的生機。所以他就算看出她心中的打算也沒阻止,隻是讓越秦趕緊把她的屍體帶離王府。

越秦當然不知道,他隻知道眉林刺殺了牧野落梅,害怕慕容璟和追究,所以偷了具附近新死的少女屍體換上眉林的衣服造了個假墳。誰知手腳做得不幹淨,讓那家人察覺了,於是到處尋找。結果慕容璟和背著屍體正好經過那家所在的鎮子,被其家人一眼認出,這才使事情真相大白。

在發現眉林有可能沒死後,經曆了大悲大喜的慕容璟和很快便恢複了理智。他不動聲色地回到荊北的王府,並沒有立即找越秦逼問眉林的下落,而是有條不紊地部署換天之計,同時讓人暗中監視著越秦的行蹤。

越秦還傻乎乎的不知道事情已經漏了餡,等他覺得慕容璟和已經忘記這事後,便偷偷地去看眉林,於是便暴露了她的所在。

慕容璟和也沒打草驚蛇,直到奪得了天下,才將眉林和巫安置到這處春花遍地的庭院中。眉林一直睡著,他則一直在戰場上馳騁。如今天下平定,眉林也恰恰好因為體內生機充盈醒了過來。

當然,關於慕容璟和的事巫都沒跟眉林說,他想那些事是不必他來說的。不過,他告訴眉林,這個庭院,一年四季都會開著春天的花朵。

沒想到自己竟然死而複生,雖然還不能大動,但感覺確實比以前舒服多了。不,不是舒服多了,而是全身無一處不舒坦。

“那君子蠱可還在?”眉林問。對這個害自己吃了不少苦頭的東西,她實在說不出是什麼想法。

巫笑,“當然不,在你醒來那一刻,它便化成你經脈中的一縷生機了。”

眉林鬆了口氣,隻覺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轉頭看向雕花的窗子,煦風從那裏吹進來,帶著春天特有的溫暖和柔軟,她唇角緩緩揚起。

他可成皇帝了……原來他是想當皇帝啊。她想,難怪他一定要娶牧野落梅,難怪他不能讓自己為妻。大約沒有哪個皇帝會娶一個像她這樣身世和地位都卑賤的女子吧。隻是,他為什麼還要把她留在這裏呢?

眉林突然覺得有些煩惱,如今這天下都是他的,那他不是可以更加蠻橫不講理了?

慕容璟和絕對不承認自己近卿情怯,絕對不是。

一下早朝就看到眉林所在眠春苑的護衛等在泰和殿外,他先自一驚,隻道眉林有什麼好歹,直到發現那護衛臉上笑意盈盈,方才放下心來。聽到她已醒過來,他連朝服都來不及換,便要往眠春苑奔去。

眠春苑不在宮中,要按他穿著這身行頭一路狂奔,隻怕要生出不少事端來。清宴見攔阻不下,隻能趕緊讓人備車。

然而當慕容璟和到達眠春苑之後,在眉林房前徘徊半晌,竟然又轉身走了。

跟在旁邊的清宴傻眼,稍後才發現他是去換衣服。

慕容璟和平定西燕返京後,除了早朝,其他時候大都是待在這眠春苑,所以日常穿的衣服還是有幾件的。

等慕容璟和換上一身錦藍色長袍再次走到眉林房外時,知道再不能拖延下去,不由得仰天吐出一口氣,終於邁步走了進去。

屋裏隻有眉林一人,她還是像往常一樣,閉著眼睡得深沉。慕容璟和微愕,一瞬間,之前澎湃的激動緊張欣喜等等心情都落了個空,被巨大的悲傷代替。他走過去,輕輕坐在床沿,伸手摸著眉林的臉,然後俯下身細細地親吻著。

眉林被細微的騷擾以及臉上的濕意弄醒,迷茫地睜開眼,沒想到竟讓她看到終身難忘的一幕。

“你哭什麼?”她隻覺得古怪得不行,這個人就算在全身癱瘓疼痛難當,甚至性命攸關的時候,都能若無其地對她說著刻薄的話,她甚至不記得在他身上看到過一絲悲傷無助。那麼眼前這張悲痛欲絕的臉……她、她這是還沒清醒吧?

她這一出聲,正在她臉畔眷念不舍的男人驀然僵住,而後像是遇到什麼極可怕之事一樣倏地彈跳開,匆匆背轉身。

眉林揉了揉眼,緩緩坐起身。她才醒不久,之前稍稍下地活動過,便覺得極累,所以又睡了一會兒,沒想到再次醒過來會看到他。嗯……還是從來都沒見過的他。

事實上,在她的感覺中,他們分開不過是慕容璟和趕赴南越後至她假死前那二十來日,並沒有特別生疏久遠之感。

“你眼花了。”再轉回身,慕容璟和臉上又是從容一片,淚跡早消,隻是眼睛還有些微紅,聲音有些沙啞,透露出他極力否認的事實。

眉林看出他平靜的表象下有著無法遏製的窘迫和緊張,想了想,不再繼續相纏在此事上,卻又省起另一個事實,慌忙要從床上下地。

雖然她自覺是慌忙而急促的,但那動作看在旁人眼中卻是極遲鈍僵硬。慕容璟和眉微皺,一步上前,將她抱了起來。

“你要做什麼?”

眉林被嚇了一跳,她本意是下地行禮,畢竟他現在已是皇帝了。可是誰曾想地還沒下,反被人抱住。在這樣出乎意料的情況下,她果斷決定裝傻。

“睡得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慕容璟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雖然不是很相信,但還是從旁邊衣櫃中拿出件披風來給她裹嚴實了,然後抱著她往外走去。

“唉……我自己能走。”眉林有些無奈,她又不是手腳不能動的廢人。但是在開口前,也不知要喚什麼好,名字?王爺?陛下?聖上?前麵兩個是不能喊了,後麵兩個卻讓她感到說不出的別扭,怎麼也出不了口。

慕容璟和嗯了聲,但並沒放下她,反而攬得更緊了些,緊得讓她幾乎能感覺到他強烈的心跳。她哪裏知道他心中想的是、朕扛一個陌生女人腐爛的屍體都扛了數天,哪還不能多抱抱你。當然,那樣丟臉的事,他是絕對不允許她知道的。

一直到走進院子裏,在薔薇花架下,他將她放進侍仆剛剛擺好的貴妃椅中,這才算鬆開手。

眉林哪還躺得住,又撐著坐了起來,而後突然發現沒鞋,不由得呆了下,然後默默地將赤足踩上了架下鋪著的毛皮毯子上。

片刻後,有人將鞋送了過來。慕容璟和接過,想要親自給眉林穿上,把她嚇了一跳,倏地又將腳縮回了椅上。抬頭看到拿鞋過來的竟然是清宴,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於是,她衝他笑了下。

清宴微微點頭回應,眼中含著喜悅的笑意。

“清宴,你回宮把奏折給朕送過來。”慕容璟和沉聲道,語氣中隱含著不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