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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兩年後。

青台小院,綠樹白牆,滿院的翠綠中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

“不會花心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花心也不慚。”一位青衫男子立於窗前,雙手負於身後,搖頭晃腦地吟著詩,依那脖子晃動的幅度,很有骨折的危險。

“……又是你的新作?”一位身著湘色長裙的絕色女子,站在書桌前,手中狼毫一停,無奈地說道。

“咦?不好嗎?很押韻啊。”男子詫異地回頭問道,一雙眼睛充滿無辜。他已經很努力地學習詩詞了,做出來的詩也都可以押韻了吔……

“……不,很好。”就是欠了些意境,多了些白話而已。女子沒有說出後麵的話,看著他笑著回答道。

“十娘……你在敷衍我。我可是努力學習了兩年了哦——”範物理癟癟嘴說道,很是不滿。枉他學得那麼辛苦,就是為了能享受那月下煮酒,和十娘琴詩相合之樂。而她竟然連一句真心的讚言都吝嗇。

杜十娘揚眉,淺淺地笑著,不理會他耍賴,低頭繼續描自己的竹林圖,心緒卻沒有全然放在筆尖之上。兩年了……

回想起兩年前,他們夜泊瓜州之時,引來奸邪小人覬覦。李甲隻叫她將百寶箱中的寶貝全部換成仿造之物,也不知他從哪裏弄來的如數贗品,第二天便演出了那百寶箱沉江、杜十娘自盡的一幕。害得那孫富被眾人毒打,幾乎一命嗚呼。而他倆則利用早已準備好的細竹管通氣,在江中沉了近一個時辰。待到黃昏,人盡散去,他們才浮出江麵。自己本不諳水性,若不是李甲水性奇好,自己恐怕真的會葬身江底。隻是,始終不明白李甲此舉意欲為何。回絕了那奸惡之人便是,可他偏偏如此複雜地戲弄他人一番,累得自己去了半條命不說,還不小心沉了幾顆暗藏腰際的夜明珠。

李甲的心思,她依然猜不透,看不明。本以為過此一劫,他們就在江南定居,畢竟他是逃犯之身,不便四處露麵。但,李甲卻堅持回到京城。按他的話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此一來,他們便改名換姓,在京城郊外修屋蓋房。唯一知道他們身份的,就隻有他的舊時同窗柳遇春。不知何故,他對柳遇春相當信任,不過也多虧了柳遇春,幫他們請工匠,購家用。這樣,李甲才不用冒險去那市集人群。

兩年前,他們回到京城便得知那浙江布政司因貪汙公款且肆意苛扣駐海軍餉,已被處斬,而其家人,則全判流放。但,唯獨李家長子不知所終。兩年後的今天,朝廷幾乎已然放棄搜尋李甲的下落。而朱皞天則榮升東南部軍務統領,掌管南部的軍事,手握半個中國的兵力。兩年之間,頻頻傳來抗倭捷報。

隱居的兩年中,他們雖衣食無憂,但卻不願坐吃山空。盡管憑著杜十娘那餘下大半的財寶,已足夠他們享用半生。然而,生活並不僅僅是一個飽兩個倒就打發了的,尤其是坐不住的範物理,無聊是他的致命傷。於是憑著自己一手的雕刻技藝,兩年之間竟也小有了名氣。當然,他的版雕之作全由柳遇春代為處理,自己並不露麵於人前。杜十娘則是借著手工刺繡、書畫琴棋自娛自樂。因此很多時候,他們雖然同處一室,卻總是各自行事,並不煩擾。

除非範物理實在無聊了,才會作些不倫不類的詩詞誦給她聽,無非是無賴逗趣之用。

她的夫,依然像個孩子。而她,依然猜不透他的心思。

杜十娘靜靜地畫著翠竹,兩年遠離塵世的生活,使得她完全褪盡了風塵之色。白皙的臉上素妝淡粉,長發輕輕地在腦後彎了個髻,兩根透明的翠綠發釵從中穿過,很素然。仿佛渾身都散發著祥和溫暾之氣,黝黑深邃的眼中充滿純然的平靜和溫柔。

“……你幹什麼?”杜十娘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一顆腦袋,輕聲說道。

“看你啊。”範物理說得理所當然。此時的他蹲在地上,兩手自然垂下,下巴抵在桌案之上,從高處看去,仿佛放在桌上的一顆腦袋。

“唉……你很閑。”杜十娘放下手中的筆,輕歎一口氣。

“我一向很閑。十娘啊,你總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姿態,不累嗎?”範物理說出心中積存很久的疑問,他看杜十娘的時間很多,基本上沒事就看,人長得好看,自然百看不厭。而她似乎總是低眼垂目的神情,她一定很喜歡自己的鼻子吧,不然幹嘛老看它?

“……”杜十娘不理他。

“十娘,唱歌給我聽。”範物理說道。

“你的那首詩,算不得像樣。”杜十娘輕聲說道,停了手中的筆。她答應他,隻要他作出一首像樣的詩,她就在五步之內作一首詞,且唱給他聽。

“你剛才說很好的,出爾反爾非君子所為!”範物理撇撇嘴說道,索性坐在地上仰視杜十娘,一直蹲著挺累的。

君子?她何時成君子了?杜十娘輕歎一口氣,看著他的無賴相,不由得笑了出來。放下手中的筆,低眼思慮片刻,便緩緩邁開了步子。

“孤月顯清冷,寒星現冰瑩。輕風佛柳柳低泣,烏雲遮月月淺吟。多情總被無情惱,笑談風月何時休。一朝看盡紅塵多煩憂,半生享遍青眉無愁揪。管它世間百年情事多,隻得妾身一日笑顏薄。得以,得以,一生情緣,怎堪他人慕。”

那聲音清朗,曲調輕柔。語畢剛好走了五步。

“哇,十娘,你現在是越來越敷衍我了哦。竟然作這麼前後不搭調的詞給我!欺負我不懂詩詞嗎?”

“……”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很閑靜很平和。家中庭院,已經長滿了各種植物。盡是不同品種的綠樹青草,沒有花。她喜歡綠色的植物,也許是往日紅紫繽紛看得太多,現在沉寂下來,獨獨偏愛一脈翠綠。範物理經常在庭院中忙碌,有些不易成活的植物,他會種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掌握栽培技巧種植成活為止。

因為她喜歡,於是他就不停地種,家中庭院種滿了,他就跑到屋外去種。兩年下來,屋外方圓幾裏已全是蔥翠一片。傍晚時分,他們會在這自己親手種植的綠樹青草中間散步,走過一派祥和寂靜的草叢小徑。聽蟲鳴,看夕陽。

這種生活很靜,很淡,卻也很溫暖。每次看到這滿眼的綠意盎然,杜十娘心中都會湧上一種幸福,仿佛生長的不是植物,而是李甲所有的心意。一棵棵小樹,看起來堅實,一株株翠草,顯得溫柔。這就是他的情吧,堅實而溫柔。

坐在屋內的桌案之前向窗外看去,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綠色,連院牆上都爬瞞了青藤。偶爾看得見雪白的牆色,也隻是襯地綠色更加清晰美麗。

屋內的牆壁上掛著兩幅彩色的版雕,一幅是青山綠樹的風景,另一副則是溫柔笑著的杜十娘。這是範物理的精雕細作,用了近半年時間方才完成。兩幅版雕的中間,掛著一個立體的‘家’字。這自然也是他的大作。

一杯逸著熱氣的清茶放置在桌案之上,淡淡的白霧繚繞,氤氳出杜十娘微微含笑的臉。顯得溫情而優雅。

此時隻有她獨自在家,她的相公——李甲,一早便出門采購新品種的樹苗。對於種植,他仿佛已經著迷,起初隻是為打發時間討她喜歡,現下可算得上是嗜好了。看著自己親手培植的植物漸漸成長,漸漸茁壯,他說‘有種成就感’。

杜十娘正一針一線地縫著一件白色衣衫。這兩年來,他們的衣服都是由她親手縫製。看著自己的夫君身著自己親手所作之衣,心中總是盈滿濃濃的暖意。

如此的生活,曾經於她是不敢奢望的。太幸福,太幸福,以至於很多時候都怕是自己的南柯一夢。平淡溫馨而安逸的日子,不是每個曾身陷風塵的女子都能夠擁有的,她很幸運,若能如此終老,那便是一生的幸福……

叩叩叩。自庭院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聽見有人敲響院門,杜十娘輕輕笑了笑,起身向屋外走去。想必是李甲回來了,每次他自市集回來,總是興奮不已,敲門聲也總是這麼急。

含著笑意打開房門,門外卻出現一張她絕對意想不到的臉——孫富!

杜十娘愣愣地看著他,沒等她回過神來,那孫富便一把推開院門,下一刻便湧入十幾個打手模樣的人。各個看起來都凶神惡煞,仿佛索命閻羅。由於孫富推門的衝力極大,杜十娘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你……”杜十娘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萬萬沒有想到孫富會找上門來。

“哼哼……杜十娘,好久不見啊。”孫富邪邪地笑著,向前走了一步。同時,杜十娘抿抿唇,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怎麼,想不到吧?托你的福,我沒有被打死。”孫富狠狠地說道,眼中是濃濃的恨意。兩年前,他因為她的‘死’而被一群陌路人毒打,險些喪了性命。而她,竟然安然活在人世,還和李甲共享鴛鴦之樂。怎能叫他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