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順玉雙手奪刀,身子後仰成了四十五度,男人麵不改色,手不顫,重複著昨晚臨時學來的朝鮮話:“我叫陳子忠,我是遊擊隊。”
“呸!”
不等金順玉罵出口,陳子忠鬆手了,金順玉收不住腳,一屁股坐在地上,盤在腦後的辮子嘩地散開,一抹潮紅頓時罩住臉。她幹脆棄了長刀,把辮子狠咬在口中,從門後抄起根鐵槍,照準陳子忠大腿紮了下去。
陳子忠舉著椅子左右遮擋,把金順玉引到屋角,讓她看見清戳在屋角的扁擔水桶和滿到溢出的水缸。
“我是遊擊隊。”陳子忠趁金順玉怔住,站在門外,丟了椅子,垂下雙臂,不再反抗。
“欺負到老娘頭上了!”金順玉舉槍又刺,陳子忠卻不躲,昂頭咕噥那句話。
金順玉再舉槍,槍尖離陳子忠喉結不到半寸,逼人的寒氣像要割破皮膚,刺出血來,陳子忠渾不覺地望著門框,反複咕噥著那句話。
金順玉跺跺腳,從水缸裏盛出一瓢水,劈頭潑在陳子忠頭上。
春寒料峭,水是刺骨的井水,砸在頭上,一滴便是一個冷戰。
“我是遊擊隊。”陳子忠竟然還笑,竟然還舔嘴角的水。
嘩啦,又是一瓢水。
“我是遊擊隊。”
嘩啦!
“我是遊擊隊!”
陳子忠說一句,金順玉潑一瓢,恨到牙齒發癢的金順玉幹脆盛滿了木桶,連桶帶水扣在陳子忠頭上。
摘掉帽子,甩頭發,抹掉下巴的水珠,陳子忠躬身朝屋裏瞄:“沒啦?明兒再給你挑。”
陳子忠晃晃悠悠走了,金順玉左看熙珍淚珠子懸在腮邊,右看門前一片亮晶晶的水,茫然地理理頭發,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
返回駐地,陳子忠的狼狽相被樸東明抓個正著,拍著他濕透的上衣笑岔了氣:“咋,穆桂英今天改唱水淹七軍啦?”
“狗東西,虧你笑得出來。”陳子忠抓起條被子披在身上,“要是有口酒,再有兩缸水咱也能扛住。”
笑聲引來了丁儒剛,他剛露頭,陳子忠便把被子摔了,胸脯也拍響了:“她嫌咱臭,咱就洗唄。她是想招個倒插門,咱有原則,不幹那事兒,跟她挑明了,過日子的老爺們沒有,遊擊隊的幾百號弟兄比她親兄弟都親。”
丁儒剛麵無表情,想走,樸東明拍著他肩頭,讓他坐下,笑聲依舊不減:“哈哈,看來陳大膽要唱白衣渡江,我說陳大膽,明天你還去不?”
“去呀,為啥不去,咱是啥脾氣,遊擊隊的大當家。”
陳子忠是真把自己當山大王了。
再去金順玉家,院子裏的扁擔、木桶不見了,房門緊閉,陳子忠側耳聽聽,屋裏有桌椅挪動聲,估摸在堵門。他在院子裏轉圈,見鋪院子的石塊不平,便找了根鐵釺鑿石塊,叮叮鏘鏘,引得四鄰探頭張望。清理完院子,籬笆外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不少人。陳子忠聽不見屋裏有動靜,又在院子裏轉,找不到斧頭,便抽出刺刀徑直出了院,直奔林木茂密的山溝,將各種複雜的目光撇在身後。
時間不長,光著膀子的陳子忠扛著五米長、碗口粗的鬆樹回來了。鬆樹的枝杈被砍光了,剩下光禿禿一根好木材,能做房梁,丟在院子裏咚一聲,震得地麵往上跳。院子外的村民竊竊私語,說中國遊擊隊不簡單,能用刺刀砍樹。
屋裏還是靜悄悄,陳子忠返回山溝,又砍了一棵樹,這棵更長,更粗壯。進院時有村民哄笑,說順玉姐,你再不開門,上門女婿就得累死啦!人群笑聲雷動。
陳子忠不懂朝鮮話,放下鬆樹,擦擦汗,還要走,房門這時開了,金順玉板著臉攆走圍觀的村民,瞪了陳子忠一眼,轉身進屋,陳子忠急忙跟進去。
朝鮮的火炕大到能擺下飯桌,可以睡七八個人,金順玉進屋上炕,陳子忠也上炕,順手捏捏熙珍的小下巴,叫一聲蘑菇頭。
金順玉盤腿坐在炕頭,丟過去條毛巾讓他擦汗:“我不是心軟,是怕人看笑話。”
陳子忠眯著眼睛笑:“大嫂,你會說中國話?”
“我是中國人,隨著男人來了朝鮮。”金順玉招呼熙珍坐到身邊,“是以前的男人,在林子裏打獵的時候被大兵打死了,因為他把打的兔子給人民軍吃。”
陳子忠歎息:“可惜了,鐵定是條漢子。”
金順玉眼睛一亮:“你咋知道?”
“普通獵戶有把獵槍,有繩套就夠了,你家裏又是刀又是紅纓槍,你男人武藝不賴。”
“比不了你,我兩隻手拽不過你兩根手指頭。”紅暈在金順玉臉上打個旋,她話鋒一轉,忽然拍著熙珍的脖頸說,“磕頭。”
滿眼怒火盯著陳子忠的熙珍愣了,金順玉一巴掌扇在她的後腦:“磕頭!”
熙珍含著淚花磕頭,咚咚咚,火炕要塌了。
“大嫂,你打孩子幹啥?”陳子忠拉過熙珍,被她在手腕咬出個月牙,又回到了金順玉身邊。
金順玉說:“求你饒了我們娘倆兒,饒了大河村。”
“這話咋說的?”
“人民軍打過來,韓軍打過去,今天保我們吃飽穿暖,明天保我們過上好日子,這好日子沒看見,我隻看見種啥長啥的地荒了,村子變成了寡婦村,孩子聽見槍響整晚整晚哭。我不管你是黃鼠狼,還是大救星,我高攀不上,我隻圖過個安生日子,別再讓村裏的老少遭罪,我們不要槍,要大米。”
大河村的老少不遺餘力地幫助過人民軍,人民軍敗退後韓軍把能扛槍的男人都抓了兵役,不願走的統統割掉下身的物件再活埋。金順玉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幾十個男人的物件掛在村頭的樹上,血淋淋一串。
陳子忠抽抽鼻子,目光在房間裏亂竄:“真香,大嫂,你屋裏有好酒。”
“我攆你呢,還想讓我請你喝酒?”
“昨天你澆了我兩桶涼水,得喝點兒,去去寒氣。”
“狗鼻子,地窖裏的東西也聞得到。”金順玉在炕上擺上桌子,把窖藏五年的酒擺上,“酒管夠,喝完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