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一夜的酒情(3 / 3)

琥珀色的壇子裝滿三斤半的酒,金順玉含著笑輕輕搖晃壇子,絲絲的甘洌酒香似乎要脹破壇子,叮叮咚咚地勾人魂魄。“嘣”的一聲拔開裹著紅布的塞子,氤氳的白色霧氣播散開來,破敗的房間仿佛變成了仙境,隻消嗅上一鼻子,人似乎就要醉死過去。

打仗前金順玉釀酒,她男人打獵,日子還算滋潤。槍一響,韓軍搶糧食、搶錢,村民們填不飽肚子,哪有閑錢喝酒。

陳子忠咽口水,抽鼻子:“泡菜的香味真饞人,在東北那陣我最稀罕朝鮮泡菜。行,行,行,泡菜下酒最好。”

“你真是塊當胡子的料。”

金順玉盛滿一盆泡菜,在酒桌前坐定,端起酒碗也不碰,啄了口,含在嘴裏細細品,許久才見喉嚨蠕動,酒成一條細線滋進肚裏。陳子忠點著頭,不用手,叼起碗猛仰頭,酒便潑了進去。

糧食釀的酒甘洌如刀,泡菜嫩白鮮紅,酸裏帶辣,幾口便把陳子忠吃得紅光溢麵,唇齒流香。

有人喝酒淺酌,有人猛灌,唯獨陳子忠是一個潑字,無論一杯酒還是一碗酒,他抓起來手腕看似不經意地那麼一抖,整杯整碗便潑進口腔,喉嚨不動胸不挺,仿佛嘴巴和喉管刹那間不存在了,酒隻顧洋洋灑灑徑直潑進去,仿佛是甘露降在旱到裂出溝壑的土地,消失得了無聲息。更絕的是,旁人喝酒難免濺些酒在衣襟、脖頸上,似乎不這樣做便不夠豪爽,陳子忠潑酒卻是滴滴計較,嘴巴之外幹幹爽爽,偶爾有一滴沾在嘴角也會用舌頭舔上幾舔。

沒經過大酒陣的人見了這種虎豹氣勢早嚇得麵容失色,金順玉不驚不懼,似乎早料到這樣的漢子有這樣的豪邁,仍是含了口酒,沉默不語。

熙珍乖巧,金順玉的碗裏的酒還能養魚,她就給添得滿滿,上翹的嘴角似乎在說:“你喝一碗,我娘也喝了一碗。陳子忠佯做不知,使勁往嘴裏塞泡菜,粘稠的汁水雨點般濺落。

金順玉喝幾口,陳子忠潑幾碗,金順玉很快繃不住了,擦著嘴角問:“我這輩子最恨兩種人,一種偷雞摸狗,一種是扛槍的大兵。我男人的全家被日本鬼子殺了,他多活了幾年,也被大兵殺了。你也是大兵,整天殺人,就不做噩夢?”

陳子忠吃菜吧嗒嘴,喝酒嘖嘖出響:“我扛槍,偷你的扁擔,占全了。”

“我問你做不做噩夢?”

陳子忠往嘴裏潑碗酒,咣地放到桌上:“咋不做,隻要不累天天做,夢見死去的戰友,夢見被日本鬼子殺的家裏人。我家七口人,五口被殺,剩下我和可憐的瞎眼老娘。”

“你和那些大兵沒啥不一樣,該死。”

陳子忠抬起頭,眼睛比沒喝酒時更清澈:“不一樣,太不一樣啦。大嫂,你知道我為啥扛槍?以前我和你想的一樣,安安生生過日子,外麵咋折騰和咱沒關係,還是我們連長說得對,覆巢之下豈存完卵,所以我扛槍,我要報仇,咱不懂大道理,就懂個血債血償。”

金順玉不吭氣,一口口品酒。

陳子忠輕輕重重敲打泡菜盆:“大嫂,其實我也是來征兵的,你會武藝,有血性,你男人被殺了,你不想報仇?這樣,你跟著我,包你連本帶利殺個夠。”

“我個婦道人家。”金順玉低眉拍著熙珍,“還得把孩子拉扯大。”

“你不做噩夢?夢不見死去的男人?”

金順玉忽然翻臉拍桌子,酒壇跳起兩指高:“我做啥夢和你沒關係,喝完滾蛋!”

“滾不了,我沒吃飽。”陳子忠一臉無賴相,“你在東北混過日子,該懂貧家富客的道理,飯不夠酒找齊,酒不夠飯找齊,你這待客之道,忒摳門兒。”

金順玉笑著,琢磨怎麼把這個賴漢攆走。大河村前後有兩個村長被韓軍的槍托砸碎了手腳,變成堆沒用的肉球,村長的位子也就空了,村民但凡有個大事小情都要找金順玉,一來她心細想得長遠,二來村裏的後生沒誰敢在她麵前跳腳。金順玉全家在大河村定居那年,潑皮無賴饞她長得俊俏,時常拿話撩她,暗地裏給她男人使壞,今天放走了鑽了套子的獵物,明天用開水澆她家的莊稼,搞得家裏雞犬不寧。金順玉的男人是個火暴性子,拎著獵槍要找人見紅,金順玉不依,說傷了人還得搬家。那晚金順玉擺了三大桌,大河村和附近幾個村子的無賴都成了座上客,她用一隻酒碗喝倒了一片壯漢,為首的無賴鑽進雞窩,嘴裏咕噥著一二三入洞房。

金順玉察言觀色,以陳子忠的酒量,她未必是對手,即便灌倒了,他要是酒後無德,對她動了手腳事情反而更糟,陳子忠的功夫她領教了。

“餓了?”金順玉抿口酒,以酒遮臉。

陳子忠不說餓,隻說泡菜好吃,再有三壇也吃得下。

金順玉的目光刀似的向上一挑:“那好,我喝酒,你吃菜,喝一壇吃一壇,誰贏聽誰的?”

金順玉的提議可謂機關算盡,酒量大的人胃口未必大,酒在肚腸裏轉幾個圈,一泡尿就舒坦了,飯菜不同,起碼得盤踞個把時辰。武鬆喝得下下十八碗“透瓶香”,未必吃得下十八盤熟牛肉,就是這個道理。金順玉本是爽爽快快,不讓須眉的女子,想起陳子忠昨天對她的一番戲弄,恨得牙癢,也就下了狠心。

“咋聽?”

“咋聽都行!”金順玉抖動兩個豐滿的奶子,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閃忽閃,陳子忠齒間若是蹦出輕薄的字眼,她便把酒壇砸過去,殺殺他的威風。

酒陣也是陣,兩軍對壘最怕折了氣勢,陳子忠當年和壓東洋對陣,喝一碗吼一嗓子,壓東洋完全被他的氣勢壓倒,人一寸寸矮下去,陳子忠反而越發抖擻,趁醉下山,順手砍翻了兩頭黑熊。金順玉見過太多的男人,經過太多的酒陣,男人放不下的無外乎酒色財氣,陳子忠這樣的男人愛酒更愛麵子,可以不拘小節,但不能失了英雄的名頭,若是犯了調戲婦女的禁忌,軟了氣勢,酒陣必輸。

陳子忠像是不解風情的呆頭,自顧自地說:“給我們弟兄個安穩窩就成。”

話音未落陳子忠打個響亮的飽嗝,像是吃食堆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