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意弄人
蕭瑟的夜隻要有了匈奴人便永遠不會讓你感到孤單。紫綺抱著王昭君那身滾了狐毛的朱紅披風匆匆往營帳趕去。她原本怕夜涼特地來給王昭君送披風,卻不想喝了幾口熱馬奶酒的王昭君不僅不需要披風禦寒,還雅興大起地命她去取琵琶。
掀開帳篷,黑暗中一抹居中而立的高大的身影驚得紫綺連連倒退了兩步,“是誰?”車隊四周分別由匈奴武士和漢兵把守,營帳內怎麼可能會有賊人?
對方應聲回頭,慢慢向她走來。由那身形步態間紫綺已隱隱猜出來人是誰,待他走到近處時,那張冷峻的麵容在帳外通明火堆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左賢王,你怎麼會在這裏?”嚴格算起來,這裏可是漢公主專用的營帳,即使是她也是王昭君懇求了單於才獲準同住而無需去與匈奴侍女共住。但自從車隊啟程的第二天起,昭君便住進了大單於那寬敞華麗的大帳中履行起了她身為閼氏的義務,於是這精致的公主營帳反倒成了她紫綺的專享。
他走到她麵前,映著她驚訝容顏的瞳中噙著嘲弄的笑。
她恍然,他聽不懂漢語。可是即使不懂漢語,他至少該懂規矩吧。小叔怎可這樣自說自話出現在嫂嫂的房內,難道不需要避諱……
胡人罔顧倫常。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掖庭中,和親前家人子們那一張張惶恐的臉孔猛地躥入紫綺腦海。再次抬眸望向烏乃渾時,水亮的眸中生出了明顯的變化。眼前這個男子是匈奴人,是吃畜肉穿獸皮不知詩文倫常為何物的匈奴人。他們有著寬容大度的大單於,有著和善親切的大王子,可他們更有著深深流動在血液中的荒野蠻橫。
而她眼中的異樣卻並沒有阻止試圖靠近的烏乃渾,他深深注視著她,腳步不斷拉近著彼此之間對孤男寡女而言已然過近的距離。
他到底想幹什麼?紫綺隻聽見自己胸口擂動的心跳,不安感不斷由內向外賁張著卻又被深深靠近的壓迫感給頂住,不安與壓迫就這樣交織纏繞著絆住了她試圖逃離的僵硬雙足。
眼看著烏乃渾俯身向自己壓了過來,紫綺驚得緊緊閉上雙眼,不敢想象這個野蠻的匈奴人要對自己做什麼。
“禽獸”兩字未經細思便已脫口而出。而假想中的褻瀆卻並未發生,她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一隻因長期持韁而磨出繭子的厚實手掌握住,一件冰涼的東西被放入自己掌心。
她不確定地睜開雙眸,正觸到那張近在咫尺的傲冷麵容上揚起的一抹微笑。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心,一枚小指長的彎月般的白玉石正安靜躺在那裏,玉後麵還係著一根漂亮的紅繩。
“這……”她不解地望向烏乃渾。
他對上她眼中的疑惑,微幹的雙唇動了動,卻未說隻字片語便起身離開了她的營帳。
紫綺怔怔地立在原地,聽著身後那踩著地麵的有力腳步聲,直到聲音漸行漸遠,才回過神來。
她伸出兩指將那塊玉石送至眼前,這才發現這並非是玉石而像是……獸骨?心中越發疑惑起來,這位匈奴王爺送自己一截獸骨幹什麼?
低頭沉思間,眼中觸到一抹亮眼的紅。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想得太入神,挽著的披肩滑落在地都未知。胡亂將那截獸骨揣入懷中,自地上撿起披肩來。
“啊!琵琶!”她竟然把自己回營帳最主要的任務給拋到九霄雲外了,昭君還在篝火旁等著自己給她送琵琶過去呢。
急急忙忙自行囊中取出了昭君的琵琶,雙手抱著快步奔向氈車圍起篝火圍起的人群處。
四根銀弦上如玉十指挑撫彈剔著,整個車隊在第一聲弦音響起的瞬間頓時鴉雀無聲,甚至連那些踢蹄低嘶的馬兒都豎起了雙耳,唯一躍動著的隻剩那團火熱的篝火。那是怎麼樣的一種聲音?如此哀婉纏綿,如此叫人揪著心跟著那旋律百轉千回卻又如此叫人沉醉。
正聽得如癡如醉的雕陶莫皋被人猛地拍了下肩膀,一下子由仙樂飄飄中醒過神來,心中微惱是誰如此不識相打斷自己,轉頭想瞪視對方時,卻觸到了一雙帶著洞悉的深瞳。
“王叔?”雕陶莫皋被烏乃渾這直穿人心的眼神給望得渾身不自在,連忙錯開了與烏乃渾交彙的視線。
“你似乎忘記了她是你父王的閼氏。”烏乃渾以僅限雕陶莫皋聽得到的低沉聲音道。
雕陶莫皋怔了怔,棕色的臉龐在躍動的紅色火苗映照下寫滿了意外,他剛想開口,恰巧一曲終了,呼韓邪單於洪亮的聲音已先一步傳來——
“比之當日甘泉廣場上的演奏,閼氏此曲更為打動人心。隻可惜那日佳曲妙舞雙全,今日卻獨有好曲而無曼舞。”
草原上長大的匈奴人隻消胡笳一響,無論男女皆能昂揚起舞,可寧胡閼氏的琵琶曲那般細致哀婉,他們那豪邁單純的心何曾感受過如此令人揪結的愁思,更遑論在這樣的樂曲中以自己平素用來表達喜悅的肢體去舞蹈?
王昭君見單於刻著風霜的臉上微顯遺憾,一雙明亮的眸移向了一旁正倚車而立的紫綺。
“紫綺。”王昭君衝紫綺招手喚她過來。待紫綺走至麵前,王昭君目帶懇請地望著紫綺,“單於方才說希望能有曼舞配我的琵琶曲。紫綺妹妹可否和著昭君的琵琶曲舞上一曲?”
舞一曲?紫綺微微垂下眸,陷入了沉思。當她再次抬起眸時,螓首輕點以示應允。她已多久沒好好舞一回了?猶記得他曾在她耳邊軟聲低喃:“待劉驁日後登基為帝,定要在後宮中建一個大大的廣場,讓我的紫綺能日日為我展袖輕舞。”
如今她要展袖而舞了,隻可惜看客中卻沒有他。如江上輕波般的弦音輕輕在空中溢開,紫綺和著旋律,輕舒衣袖,如柳的身姿在空中輕盈擺動起來。閉上眼,黑暗中她隻當作那些匈奴人,那些火把,那些氈車都消失不見,她的看客僅有一人,那人麵如冠玉,雙瞳帶情,一身華服襯得整個人如此器宇不凡。隨著曲調漸漸激昂,紫綺那窈窕的身姿也舞得越發肆意。就在這近乎忘我的舞動間,與劉驁初見時他那一抹俊逸的笑,初次為他獻舞時他眼中生出的驚豔與愛慕,他悄悄潛入掖庭為自己送上她家鄉進貢的蓮子糕……往事一幕幕如閃電般劃入腦海。
而就在紫綺腦海中全都映著大漢太子劉驁的同時,她那如楊柳般纖細柔美的身影也深深映入了每個匈奴人充滿驚豔的眼中。他們人人會舞,卻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女子能將自己的身形與樂聲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未見過江南楊柳依依的他們,卻已完全折服於眼前這如柳枝般輕盈曼妙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