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何以堪
她恨匈奴人，更恨那個烏乃渾。
揉著仍然火辣辣痛的胳膊，眼淚就這樣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出身官宦世家，入宮後又蒙太子垂青，雖然她從未覬覦過皇後皇妃之類的頭銜，但她就算閉上眼也能預見自己未來的人生將延續她曾經的幸福無憂。可一切都從那一日開始不同了，昭君和親之日亦成了她遭災之時，她不僅由從未受過半點苦的官宦之女成了卑賤婢女，今日更是淪落為與牛羊無二。
她真的撐不下去了。一想到離開五原郡之後便要踏入匈奴的領地，惶恐便不斷往她心中鑽著。從此就不能再回到大漢，再不能回到揚州，再不能見到年邁的雙親……所有的害怕在這一瞬間徹底爆發，她甚至寧願即刻暴斃也不想再北挪近哪怕一步。現在死，至少還能有一方漢土來葬身，若是到了匈奴，那無疑意味著將終日生活在一群罔顧倫常、粗鄙無禮的胡夷間，烏乃渾貴為左賢王都如此令人無法忍受……她搖頭，不敢也不願去試想自己在匈奴的日子。
微顫的雙手在拿定主意之後不禁緊握成拳。她主意已定。她不能逃，因為抗旨的重罪會累及九族；她更不能走，明知眼前的路直通慘淡收場，她怎麼邁得開步子？所以，她決定了，將這個已然不受上天眷顧的紫綺了結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她咬唇，如今隻剩一個道別了。這一路走來，王昭君對自己的嗬護關懷令她銘感五內，原本她的確打算陪她在匈奴一生一世作為報答。可她藺紫綺不是王昭君，她無法像昭君那般堅強，那般樂觀，那般勇敢，她做不到。
深深吸了口氣，轉身打算和王昭君作最後的告別。卻驚訝地發現自己背後早就有人立在那裏了。穿著匈奴服飾的王昭君正亭亭立在樹林間，望向自己的眸間有愧疚有憐惜更多的則是不舍。
紫綺連忙伸手擦去自己臉頰上未幹的淚痕，勉強地擠出笑來，“公主，你怎麼會在這裏？”
“紫綺，你是不是心中一直在怨著我？”王昭君望著紫綺，從來堅定的眸中竟然隱隱透出憂色。這個問題早就縈繞在她心上，可她卻從來不敢去觸碰，若自己真的一直被視若姐妹的紫綺所怨恨著，這讓她情何以堪？
紫綺搖頭，或許她曾經怨過她，可很快她就意識到被她怨恨著的女人其實並不比她幸福多少，“我不怨你。我怨的是這蒼天。”即使沒有王昭君，她同樣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她雖不知道究竟是誰為她選了這條不歸路，卻很清楚這人絕對不是王昭君。
“即使你怨我，我亦無話可說。我明知你適應匈奴的種種適應得如此痛苦，我卻仍盼望你有一日能像我一般習慣這一切。是我太自私，為了能讓自己到匈奴後身邊有個能說體己話，能共同回憶往事，能充作親人的陪伴，所以明知你已支撐得如此勉強，卻還是不願你放棄。”王昭君說到這裏，一雙美眸已泛出水光，“對不起。我不該非要讓你陪我走完這條由我自己選擇的茫茫旅程。”
“公主，你是存心要折煞我嗎？”若王昭君如此為國為民還算“自私”，那她紫綺真是無顏以對了。
王昭君很堅定地搖了搖螓首，繼而認真地看向紫綺，“若是有機會讓你重返大漢，你可願意回去？”
回去？這兩個字就如同攝魂符咒一般將紫綺的三魂七魄都牢牢定住，她檀口圓張著，根本忘記了該怎麼去回答。
王昭君親切握起紫綺的雙手，“你再忍耐幾日，待到了漠北王庭我就央單於放你自由，到時你便可和韓大人的隊伍一起返漢了。”
那雙原本毫無生氣的手一下子緊緊反握住了王昭君的雙手，始終淡淡的眸子中第一次煥發出奕奕神采來，“公主，你不是在誆我吧？你真的可以讓我返漢？”
王昭君見紫綺一下子仿佛活過來了一般，唇邊也跟著綻出喜悅來，“嗯。你隻要再捺著性子多熬幾日。”
這是真的嗎？她不用死了？她甚至不用擔抗旨的罪名就能返回家園？蒼天呐！你總算眷顧這個被你遺忘了太久的孩子了。
“可萬一單於不答應呢？”她開心了沒多久便患得患失起來。這一切來得太快，以至於她在驚喜過後便開始充滿了彷徨與不安。
“若我已然不需要你，他又有什麼理由拒絕呢？”王昭君淡淡一笑，眸中卻流出未掩住的落寞。
紫綺知道王昭君所說的不需要其實根本就是違心之言，體會到她對自己的一片苦心，紫綺不由雙眼泛紅，“昭君今日之恩，紫綺無以為報，唯有來世……”
“這世給我當婢女還當得不夠嗎？莫再許我什麼來世了。”王昭君伸手輕擋在紫綺唇前。若真有來世，她不要什麼牛馬奴仆，她隻想如她父母那般，能在鄉野村間過上普普通通的一世。
紫綺用力地點頭，原本用力屏住的眼淚不小心滾出了眼窩，將她的視線模糊成了一片，可即使這般模糊，她卻還是那麼清晰地看到王昭君的臉龐，那麼美，美得讓人不忍移開視線卻又怕太過靠近自己呼出的濁氣會玷汙了她。
轉眼夏季已漸近尾聲，而車隊也經由光祿塞到達了夫人城。這也就意味著車隊已到達塞內，漠北王庭已指日可待。氈車行進的速度也忽然變得閑緩了許多，一來是單於的新閼氏第一次來到塞內，對什麼都感新鮮好奇，單於既怕這一路行程太緊累壞了嬌妻現時亦想讓漢公主飽覽一番與中原截然不同的塞內風光；二來是到了自家的地盤，一草一木皆歸己有，雖未抵王庭，可到家的感覺也讓草木皆兵的武士們不再快馬急鞭，不僅給自己充分的時間歇息更讓胯下的愛馬可以美美飽餐一回。
夏末的草原那般廣闊無垠，車隊又行進得相當緩慢，紫綺如何能在氈車中坐得住？她索性下了車跟隨大隊以足代車。
放眼望去，車隊最前端，王昭君與呼韓邪正騎在馬上並肩而行著，身後是匈奴武士組成的騎隊，接著是韓昌大人和韓福兩騎，他們身後則緊跟著護送和親的漢兵，漢兵後麵是長長的氈車隊伍……
“咦？”紫綺微蹙眉尖，眼神由車隊再次移向最前端，從單於與閼氏再次細細望了一遍，滿是疑惑的目光最後再次落回到車隊。
他人去哪裏了？通常他和他的那隊親信總是緊挨著單於夫婦的。
“紫綺姑娘，匈奴的草原遼闊吧？”雕陶莫皋自馬上翻身而下，牽著韁繩與紫綺一起步行起來。
紫綺環顧了四周一片青綠，露出歎服的笑來，“這仿佛和天連著一般。”
雕陶莫皋望向紫綺的雙眼忽然誇張地直了起來，看得紫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在看什麼？”
“紫綺姑娘，你剛才竟然笑了。”雕陶莫皋不敢相信地驚聲道。
她啞然失笑，“是人都會笑。紫綺又不是妖怪。”
“不，我不知該怎麼說，這笑同你以往的笑不同。”雕陶莫皋搖頭，她以往雖然也是揚著唇在笑，可那笑容卻是冷冰冰的，今天這笑卻帶著溫度，讓人一瞅見也跟著由心中鑽出快樂來。
紫綺含著笑垂下雙眸。她知道雕陶莫皋所指為何。這笑的確與以往大不相同。以往的每個笑都是因為她“應該”笑了。而自從昭君答應讓她回漢之後，她隻要一想到每向前一步離回到大漢的日子便近了一步，她便止不住想笑的衝動。原本她深深抗拒著的漠北王庭，現如今倒是希望能早一刻抵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