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父啊!多謝你保佑了這個來自大漢的可憐女孩,她竟然願意吞咽食物了。當她咽下一整碗米湯之後,王昭君竟然不自覺地落下淚來。
她或許真的會恢複起來,會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會等到烏乃渾。
眼見紫綺有了起色,王昭君越發不離她左右,累了就趴在她榻旁眯上一會兒,坐得久了就到帳外動動筋骨然後繼續回來守著她,有時太閑了,她便抱過那把琴麵被摔了一個小凹坑的琵琶來,輕輕彈奏一曲。
她內心也深深感激著匈奴子民的細心。每每她從床榻邊醒轉總是會發現蓋在自己身上的皮褥,轉身回到帳篷將熄的爐火重又燒得旺旺的,熱騰騰的酥油茶和醇美的奶酪總是會不經意地出現在桌上供自己享用。
“紫綺,匈奴並不如你所以為的那般可怕。”她將這些感動一點點與床榻上沉睡的人分享著,隱去雲卜娜帶領其他閼氏對自己的處處刁難和茉其兒幾次險毒的陷害。何處沒有刁難與陷害?即使是在掖庭也有毛延壽這樣顛倒黑白、貪婪收賄的畫師,有掖庭令這樣仗勢欺人、以權謀私的宮員。天地尚有日夜之分,若隻看見夜的黑暗而不去期盼日的光輝,那又怎麼能享受到完整的人生?她王嬙雖是鄉野平民,卻知道不因噎廢食的道理。
美眸落到紫綺身上,不由得輕聲歎息:“傻紫綺,你這生能遇到一個像烏乃渾這樣真心待你的人便是被千萬個漢宮放逐又有何憾?”
王昭君見紫綺雙唇微動,似是口渴,連忙起身至帳前欲喚侍女去取些熱米湯來,誰想一掀簾,卻望見立在帳外的雕陶莫皋。
“大王子?你是來看紫綺嗎?”
王昭君這一問,雕陶莫皋竟然窘得雙耳發紅,“我隻是恰好路過。紫綺姑娘好點沒?”
“還是這樣。不過除了米湯,也能喝些奶漿了。”
雕陶莫皋望著王昭君因多日勞累而陷下的雙頰,眼中生出不忍來,“寧胡閼氏,你自己也要保重才是。”
“嗬。”
她展顏一笑,笑得雕陶莫皋越窘迫,“是不是雕陶莫皋說錯了什麼?”
“不是。隻是大王子每次見到昭君都是這句話,讓昭君想起了家鄉的兄長。”雕陶莫皋在王昭君眼中就如同一位敦厚而善良的兄長,總是給自己最親切的關懷最熱情的幫助。
“是嗎?”雕陶莫皋聽王昭君這樣說,也跟著笑了起來,“那看來你在家時定是個不讓哥哥省心的妹子。”
“你怎麼知道?我那時總是頭上插著路邊踩的野花,一會兒爬坡,一會兒去河裏撿石子。我的家鄉秭歸靠近的那條大河中總是能撿到最漂亮的彩石。”王昭君一提起家鄉,一雙眸子中立刻煥發出了奕奕的神采,眉飛色舞的模樣完全不像是平日裏那個行規蹈矩處處陪著小心的閼氏,反倒更像是個不問世事無憂無慮的小女娃。
雕陶莫皋望著開心談著往事的王昭君,心中尋思著,是怎樣一片靈秀的山河才能孕育出這樣一個如陽光般美麗的女子來。
昭君開心的談笑聲傳入帳篷內,躺在床上的紫綺靜靜聆聽著昭君的那些快樂往事,沉重的腦袋中有畫麵的不斷閃過。那是春意盎然的季節,柳葉內絨毛般的飛絮飄滿了整個揚州,梳著小辮的她赤足坐在柳樹丫間,唇邊一團紫一團紅,都是方才偷吃桑椹留下的證據。
“嘻。”
一聲輕笑打斷了王昭君與雕陶莫皋之間的談話。王昭君錯愕地望向帳內。她剛才聽到紫綺的笑聲了。她笑了?那是不是表示她已經醒了?
王昭君急忙轉身奔至床前,“紫綺,紫綺,你聽到我的聲音嗎?我是昭君,我是王嬙。”
床上的人並沒有回應她,可是她那緊閉的雙眼下眼珠正在不停地轉動著。
她在做夢嗎?這樣說來,方才那聲笑是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她到底做了個什麼樣的夢?看來夢中的世界一定很令人沉醉,所以她才寧願這樣沉睡著卻不願睜開雙眼來。
烏乃渾回來了。
帶著一身仆仆風塵,騎著一匹黑色駿馬在這冬季即將結束的日子,平安無事地回到了匈奴。
他一回匈奴便直奔紫綺的帳篷,甚至連王府都過而不入。
“王叔,你總算回來了。”正在帳篷外遊蕩的雕陶莫皋一見到烏乃渾,頓時興奮地迎了上去。
“紫綺她?”他啞著聲問道。一路快馬加鞭,餐風宿露,甚至連停下喝口茶的時間都不願耽擱,隻希望能早一刻回到匈奴,回到她身邊。
“她一切都好,隻是仍然沒有醒轉。”
烏乃渾拍了拍雕陶莫皋的肩膀,正欲掀簾而入,身後忽然傳來雕陶莫皋失聲驚問:“王叔,你的紫燕騮呢?”
他頭也沒回,大步邁入帳內,風中傳來淡然的兩個字:“死了。”
死了?紫燕騮是曠世寶駒,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暴斃途中?他知烏乃渾向來愛馬如命,這紫燕騮更是由幼馬一手養成,對其感情說是如同親子也不為過。現在麵對愛馬離世,他竟然隻是給出簡單兩字——死了?
跟著烏乃渾步入帳內,他必須要問清紫燕騮是怎麼死的才行。
原本正俯榻而眠的王昭君聽到聲響,揉著雙眼支起身來,卻在看清來人是誰時,一下子發出驚呼來:“烏乃渾?你平安回來了?”
烏乃渾頷了頷首,一雙深沉的黑瞳已深情探向床上的紫綺。
“她做到了,和你一樣。”
烏乃渾衝昭君投以感激的一瞥,轉而徑直向紫綺走去。
王昭君心知有這個男人在,紫綺一定會被照顧得很好,而守了這麼多日,她也真的是累了,或許是時候去單於那高闊的穹廬內點上四個銅爐,好好地睡上一覺了。
王昭君含著祝福的笑正欲離開,卻險些撞上匆匆進帳的雕陶莫皋。見雕陶莫皋要喚烏乃渾,她連忙用手遮著他的唇,將他拖至帳篷。
他能讓咬緊牙關拒絕活下去的她鬆口,他能從揚州帶回蓮子糕,說不定他也真的能將她從昏睡中喚醒,所以她不能讓任何人打擾他們。他們需要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來創造奇跡。
烏乃渾全然沒有意識到王昭君的悄然離去,一心隻惦念著紫綺的他輕撫著她散落在枕間的秀發,眼中含滿了深情的思念,“我回來了,還有你要的蓮子糕。”
他說著,從懷中抱出一個布包來,打開布結,裏麵端端正正地擺著三四一十二塊方形蓮子糕。令人驚訝的是,這十二塊糕由南向北,跨越大漢匈奴兩界,卻沒有一塊在這漫長的旅程中有哪怕半個角是鬆散變形的。
他將蓮子糕放在她枕邊,床邊銅爐內的熱霧緩緩襲來,那蓮子糕遇熱之後,慢慢散發出特有的清甜水香來。
他望著她秀美的五官,欣慰於她的臉色不再如自己離開時那段灰暗,雖然蒼白卻不再讓人覺得籠罩著死的恐怖。
“去過揚州之後,我才知道為什麼世間會有你這樣纖巧嬌柔的女人。原來你是用那纏綿柳絲做的骨用江南細流做的脈。那裏和匈奴完全是兩個世界,沒有黃沙,沒有冰雪,沒有黑土高山,更沒有凶猛野獸。石砌的拱橋下是那樣碧清的河水,岸邊雞犬相聞,每到日落時分,家家戶戶,炊煙嫋嫋。”烏乃渾回想起自己在揚州看到的種種,唇邊露出一抹落寞的笑來,“我直到踏上揚州,才明白了你為何這樣抗拒這樣厭惡匈奴。雖然這片無垠的草原在我眼中永遠是這世上最壯美的地方,可若要來自那個地方的你愛上匈奴,的確是太勉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