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白
紫綺就這樣一病不起了。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原本就已經纖瘦的身軀更加的瘦削,再加上秋天已慢慢過去,寒冷的冬天漸漸襲向這片土地,所有的人都認定,這個嬌弱的漢家姑娘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寧胡閼氏整日徘徊在紫綺的床榻旁,她拿出自己當初從大漢帶來的珍貴稻穀用溪水熬成濃稠的米湯每日喂食著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姑娘。
草原上無論老少都被寧胡閼氏的善良所感動。她真是漢朝派來的天女,她不僅不責怪那個將她珍貴琵琶摔壞了的奴仆,竟然還每日親自侍候照顧她,給她溫暖的關懷。若是所有的匈奴貴族都這般對待他們的奴仆,匈奴將會是一個多麼美好而繁榮的國度。
王昭君聽不到帳外匈奴人們的竊竊私語,她隻知道床榻上的這個人會變成這樣,全是因她而起。
當紫綺再次將珍貴的米湯盡數擋在牙關之外後,王昭君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紫綺,我求你不要放棄自己。王皇後的懿旨其實不算什麼。你看我,我好歹也是匈奴的閼氏對不對?等你身子恢複了,我馬上央單於派人送你回大漢,好不好?”
聽到背後傳來掀簾的聲音,王昭君連忙用袖子擦去臉上的熱淚。
“寧胡閼氏,紫綺姑娘好點沒?”雕陶莫皋的聲音無論何時都充滿了熱情。
王昭君轉身衝著雕陶莫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才發現雕陶莫皋身邊還立著一個人,左賢王烏乃渾。
病榻上的人忽然輕聲囁嚅著,一遍又一遍。
烏乃渾深切地望著床榻上那個形容憔悴的人,啞聲問道:“她在說什麼?”
王昭君幽幽地歎息:“她在說蓮子糕。”
“那是什麼?”雕陶莫皋好奇地問道。
“是大漢的一種用糯米和蓮子做成的糕點。”王昭君轉身去看病榻上的紫綺,忍不住又是一聲歎息,“紫綺生在揚州,她的家鄉盛產蓮藕與蓮蓬。她一定是思鄉心切,所以才會神誌不清的情況下還一遍又一遍念著蓮子糕……”說到最後,王昭君已聲音哽咽。
雕陶莫皋見王昭君淚痕未幹,眼眶又已濕潤,心中隱隱不舍,“寧胡閼氏,你這樣不眠不休地陪著她累倒了自己可怎麼辦?我看你還是讓侍女頂替一會兒,自己去好好睡上一覺。”
王昭君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勉強地露出笑來,“我不累。”
“怎麼會不累?”雕陶莫皋著急道,“你也是第一年在匈奴過冬。這裏的冬天漢人最難適應。這樣睡不好吃不好,累垮了怎麼辦?”
“多謝大王子關心,昭君銘感五內。”王昭君衝雕陶莫皋露出感激的一笑。
雕陶莫皋一個愣神,已經有多久沒見到她這樣明媚動人的笑了?
“我忘了還要去找武士們商量去狼居胥王圍獵的事。我改日再來看紫綺姑娘。”雕陶莫皋忽然拍著腦門向帳門口移去,太過倉惶以至於腳下一絆差點沒跌個四腳朝天,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帳篷,甚至都未曾過問同來的烏乃渾是不是要一起走。
“大王子他怎麼好像有些神思恍惚?”王昭君不明原因地望向烏乃渾。
烏乃渾看了眼因雕陶莫皋離去而仍然在空中輕晃的帳簾,唇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來,“他看了不該看的,想著不該想的,所以才要快點逃。”
這啞謎般的答案越發讓王昭君感到迷惑了。或許她真是休息得太少了,否則腦袋為何會這般不管用?就她自己所知,她從來都不是一個遲鈍的人。
烏乃渾將視線移回到紫綺身上,黑瞳內的憐惜毫不掩飾,“她說的那個蓮子糕,在大漢隨處可以買到嗎?”
王昭君不明白烏乃渾為何要那樣問,不過仍然據實答道:“在七八月蓮子盛產的季節南麵的州郡處處可以買到,不過到了這樣寒冷的季節,恐怕連產蓮的地方都很難買到。”
烏乃渾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他走至床榻邊,蹲下身來望著那個正虛弱躺在床上的人,即使床邊的銅爐燒得那樣旺,都未曾讓她冰冷的身體熱起來半分,她的氣息那樣微弱,仿佛生命隨時都會被抽走一般。
他輕輕伸手,撫上她那張微涼的臉龐,指尖忍不住撫上她那因缺水而幹裂的唇。指尖由她的唇移上她輕動的鼻翼,最後撫上她緊閉的眼眉。他要她恢複到那個唇紅齒白、眸色清亮的紫綺,無論是疾病,還是嚴寒,都不允許將她從他身邊帶走。
一旁的王昭君靜靜望著烏乃渾的一舉一動,她由一開始的吃驚到恍然大悟直至現在的心懷感動。
烏乃渾將手由紫綺的臉龐移至她手邊,溫柔握起她無力的手,在她耳邊低聲道:“我這就去中原給你買蓮子糕回來,你一定要給我活下去,活著等我回來。”
烏乃渾說罷,正準備將她的手放回熊皮褥中,卻意外地感覺到那隻手回握了自己一下。力量非常輕,可卻分明讓他感覺到了那是一個回握。
“我一定會把蓮子糕帶回來的!”他在她耳邊立誓。他給出了她的承諾,她如果想知道這個諾言會不會被履行,就必須撐到他回來的那一刻。
在一旁的王昭君並未看到那輕微的回握,可是她卻清楚聽到了烏乃渾剛才的誓言。即使她不是匈奴人,都很清楚匈奴的冬季有多危險,在冰雪覆蓋的大地上,馬蹄根本就無法穩穩地踏立,而山崖上的積雪又隨時會伴著巨石落下。這太危險了,為了一塊蓮子糕拿生命去冒險完全就不值得,更何況誰知道紫綺還能不能撐到那一天。就算撐得到,她也不見得能吞咽得下。
“左賢王,你的一片心意我想紫綺定會了解的。可是眼看最寒冷的冬季就要來到了,你現在趕去中原,根本就是在拿性命冒險。蓮子糕隻是填饑用的點心,不是藥更沒有神力。”
“可若它能讓她康複起來,它便是這世上最神奇的藥。”烏乃渾目色堅定地望著王昭君,顯然是心意已決,“或許我會因此丟了性命,或許這隻是一趟無用功,可又或許它真的能讓她康複呢?隻要有萬分之一救回她的機會,我便不會放手。”
“紫綺就算看在你願為她拿命相搏的分上,也不能這樣輕易離去。”身為旁觀者她都為烏乃渾的一片深情所感動,更何況紫綺還是那個被他深情眷戀著的幸運女子。
“我要上路了。寧胡閼氏,替我好好照顧她。”烏乃渾低沉著聲道,冷峻的臉上沒有半分多餘的表情。可細心去體會,他字字都透著似海的深情。
“你也要記得平安回來,不要讓她白等你一場。”烏乃渾是個值得紫綺托付終身的男子,她深深希望著渡過這一劫之後,他能給紫綺帶去幸福。
他點頭。朝王昭君道了聲珍重之後,掀簾消失在了黑土藍天之間。
“紫綺,你聽到沒有?這個男人為了你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在這世上有人正如此深深地不悔地眷戀著你,你怎麼忍心為了那個將你放逐的皇後就這樣狠心辜負這裏這麼多愛著你不願你離去的人?”王昭君明知昏睡的人根本聽不到,卻還是不甘地衝她大聲道。
你不可以,不可以為了一個王皇後對你的厭惡而罔顧所有人對你的愛,這樣的話,你未免太傻太絕。
當紫綺咽下第一口米湯的時候,王昭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接著她又喂了一口,她竟然又全數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