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城往事(2 / 2)

媽媽徹底走了,我沒有和她一起離開爸爸,也許這樣我的心裏可以有一點點平衡,畢竟拋棄我們的是媽媽。媽媽留下了一封信,寫道:“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我是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你要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創作,我不願增加你的困難。你不在的日子,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你。我把你新近寫了兩部稿費彙票共三十萬一並留給你。你不要來尋我,即或是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爸爸接過信,好比當頭一棒,一瞬間身心俱滅。外邊日光燦燦,耳邊滋擾的蟬聲依舊響亮,可也無礙了,心是沉到水裏的靜。

從那以後爸爸再也沒有晚回過家了,他似乎把所以的心思全部花在我的身上,對我的愛近乎極致,這讓我惶恐不安。隻是爸爸的臉上明顯蒼老了很多,他再也沒有寫過一篇文章,整天買醉,隻是每天都還不忘了到我房裏和我聊天,最後總是會說:“雪兒,你是爸爸最愛的人。”

二零零六年二月十八日,爸爸醉倒在一個普通的酒店裏。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呼吸了,醫生說是酒精中毒而死。

爸爸安靜地躺在醫院的病房裏,身體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著房門,臉朝外,眼和嘴都閉著,頭發很短,手和腿自然平放,遺容安詳,出奇的瘦。

我努力想象著爸爸在死亡的那一瞬究竟在想些什麼,卻始終都無法找準那個入口。我的腦海裏如電影結束後銀幕上那一片亮閃閃的空白。

爸爸的遺容安詳,他是否已經原諒了媽媽的絕情,可又為何忍心拋下我一個人?對於爸爸而言,幹幹淨淨且安安靜靜地死去,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因為爸爸活的太累了,這幾個月他似乎流盡了一生的眼淚,喝夠了他幾輩子的酒,隻是還是未能喚回媽媽的心。

其實,死亡對於爸爸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的恐懼,它隻是生命的一個必然手續罷了。在爸爸放書稿的抽屜裏,我找到了一份“最終遺囑。”遺囑中寫道:一、一旦辭世,所有財產歸於女兒淩雪兒。二、希望立即火化,骨灰就葬在老屋不遠的公園裏。

對於爸爸,死並不是最大的意義,但是他骨子裏的清高讓他不允許自己妥協退讓。對他來說,也許隻是一種解脫抑或是寄托。

爸爸死的時候,我隻有十八歲,一個遊漾的靈魂。爸爸留下來的財產,是媽媽走的時候留下的,我不想用媽媽留下來的錢,因為那樣我會瞧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我和爸爸這麼久的辛酸與痛苦。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經忘了當年的夢想,不再仰頭對天,也不再讀詩聽音樂。每天,我認真地讀書做筆記,和同學交互討論功課,甚或者無聊地嬉戲;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也隨之招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我的生活平靜安逸,也許,有一點小小的無趣。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城市,走得遠遠的。每天,我都在算,還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揮開這個桎梏。雲飛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紅筆一格一格地做了記號,每過一天就劃下一個橫,牆上早已布滿傷痕了。那是我空白青春上唯一的記號。

高三開始,經由同學的介紹和報紙的征求廣告,我開始接一些翻譯的工作,翻譯一些羅曼史小說和錄影帶字幕稿,賺的錢雖然不多,但比起在工地做雜工,著實好得太多。有線電視發展蓬勃後,類似的翻譯工作跟著多了起來;“聽譯”價碼高,投資報酬合算,我幹脆利用下午沒課的日子要電視台兼差。

隻要有時間,不管什麼工作,我都不挑;聽譯也好,羅曼史稿也好,隻要有錢賺,時間又許可,我一定會把這筆錢賺到。靠著這些收入,勉強足夠應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十九歲的春天,我開始放縱自己,我想尋找一個家,紮築一個巢,如種子般落地生根。我趕走一次又一次的晚餐,麵對一個又一個的陌生;我微笑地對著每一張探詢的容顏,耐心地傾聽一遍遍可能的地久天長。我總是笑,又笑,擦著厚厚的粉,抹紅紅的胭脂。

我隻是想尋求一個倚靠,一個累了可以讓我休枕的臂膀。我已經忘了當年所有的夢;忘了我想離開這座小城的渴盼。我隻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我出入各種社交場所,酒吧、迪廳、夜總會,我盡可能的讓自己變壞,我想在我離開這座小城之前留下點什麼,讓我可以痛恨自己,也以此來報複那個自私的以為物質優於一切的狠心女人。

高考成績公布的那天,我來到了父親的墓碑前,似乎是一個虔誠地女兒對於父親厚重的愛難以承受的回報,那張濱海藝術大學錄取通知書顯得有點像是在嘲笑,我居然以省城最高分考入了一所藝術大學。這讓我即喜且悲,喜的是我終於可以圓我的音樂美夢了,悲的是我高出錄取分數線太多,這麼久的磨難已經讓我忘了微笑的感覺,我發誓我要讓母親後悔當初的決定,也許隻有這樣才能告慰在天堂父親,這將是一條不歸路,而我已經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