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夢裏不知身是客,原來是這樣。
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她隻是想一想就覺得累。
人在年少的時候總是衝動的做出一些奮不顧身的事情,隻是年少啊,誰又能當真呢?
年少時的愛情毫無理由,隻是因為一念之間的喜歡,可是人生卻是另外一回事,讓兩個完全合不來的的人同在一個屋簷下,一輩子……一輩子有多長,她不知道如何去計算,隻是感覺,綿綿無絕期。
紅拂躺在白繡錦帳的床榻上,昏迷了幾天幾夜,她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將他們這半生都重演了一遍,夢裏不知身是客,若真是如此,她也就不必醒來了。
房間裏空無一人,連小丫頭也不見了蹤影,她的心無限的向下沉去,李靖和秦叔寶說話時,她就在帳後,前幾天他們剛剛吵完一架,李靖負氣而去,連家也不回,她擔心起來,去尋,就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秦叔寶和他對坐,一壺好酒,她遠遠的便可聞到酒香,聽他歎了一口氣,說,“李兄和嫂夫人當真不合,李兄為人光明磊落,認真正直,嫂夫人卻過於隨性,不尊禮法,你們這樣從早吵到晚,人說家和萬事興,總不是辦法。”
李靖長歎一口氣,杯中酒一飲而盡,“叔寶太客氣了,她坑蒙拐騙偷,哪一樣不精通,到了太原城仍是如此,想要怎樣就怎樣,看誰不順眼了,說戲弄就戲弄,毫不顧忌。”
“也是,前幾日嫂夫人戲弄元吉公子,也太過了些,雖說他確實有錯,但不看僧麵看佛麵,畢竟是秦王的親弟弟,大家都不好看,太不顧大局了。”
李靖就又歎了一口氣,“叔寶,我現在真的很不想麵對她,看看你們的夫人,或溫柔或俠義,她呢,我真的無法形容對她的感覺,若不是她當初對我有恩……”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就在帳外,心中一震,等著他的下半句,結果他卻不說了。秦叔寶猶豫了一下,說出口,“聽說嫂夫人曾是楊素府裏家妓,與李兄結緣也是於此,按照李兄現在的身份,大可另娶賢妻……也或許李兄對她尚有情?”
他連喝了兩杯,說道,“實話告訴你吧,連當初有沒有情我都不能確定!我也一直在想!當初一場患難,我確實對她動過心,隻是動心吧,後來她又對我有大恩,我很少接觸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錯把感激當做了情愛……”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腦中嗡的一下炸開,這時候秦叔寶的話似遠似近的響在耳邊,“李兄不願做忘恩負義之輩,那麼納妾吧,子嗣還是要有的。”
李靖的聲音也飄過來,轟的一聲,他說,“也是如此。”她轉身跑走。
紅拂略微清醒了一下,想到這些,撕心裂肺的痛楚蔓延開,很快又進入了深眠,夢回舊時,往事流連。
她也夢到了一些李靖不知道的事情。
其實,她並不是毫無男女界防,她纏著他,也不是因為他身上有無價之寶,那隻是欺騙自己的借口罷了,因為、因為,也曾有那麼一個人,很喜歡在她耳邊管教她來著,這種親昵如她,彌足珍貴。
夢裏麵回到她小時候,傾城的娘親站在那裏,她在腳下繞來繞去,娘正在氣頭上,想打她又忍住了,最後蹲下,一句一句的訓著她,總是這樣的,直到她徹底的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她隻是一個失愛的孩子,遇到李靖,他想訓斥她又忍住了的表情,那樣的類似,以至於,她纏住他不放。
本來也不過是玩笑,誰料到,生死與共,她卻愛上了他。
眼角劃出淚來,羅藝撤兵也並非他知道的那樣簡單,就在他答應她江陵賞月的一刹那,她做了那個決定,消失的三個月,有多少大事,在她身上發生。
爹爹大發雷霆,將她趕出家門,她將所有錢財一分不留的送到羅藝府上,孑然一身離去,隻為了,某人一個江陵賞月的承諾,連家門都回不去了。
她想的很簡單,兩個人,一間茅舍,對月小酌,一生一世。
結果卻是,他錯了約定。他始終沒有時間……但他卻有時間花費兩個月和一幫兄弟去參加個武林大會。她已經不奢求一生一世了,也不再相信那個賞月的約定了,隻感到無限的悲哀。
紅拂昏迷了幾天幾夜,大夫來了又去,不見起色,李靖以為是她耍得小把戲,故意和她賭氣,一次也沒有出現過,最後卻是李世民來了。李世民看著她,不由的歎息,那個瘋瘋癲癲的小丫頭,竟消瘦憔悴至此,忍不住發起火來,命人將李靖押了過來,喝道,“十天之內不許出府,夫妻吵架鬧到這般,成何體統!”
紅拂被硬生生的喚了回來,睜開眼睛,高燒是未退的,朦朦朧朧的看見李靖,正端著藥碗,向她嘴裏喂藥,她心頭一酸,說,“我夢到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從他們司空府相遇到戰勝羅藝凱旋,曆曆在目。
李靖不語,她就徹底的失望了,開口說道,“我要搬出去住。”
他的手一抖,一滴藥濺在手背,歎一口氣,“紅拂,你別鬧了。”
她就自嘲的笑起來,“靖哥,你我維係著這層關係太累了,不是麼,你總是要我適應你,那麼我告訴你,做不到,我也累了,我搬出去,你是另娶還是納妾,與你方便。”
他一怔,半響後喃喃說道,“原來你知道了。”
她喘一口氣,纏了他七八年,總算到了盡頭,他變得功成名就,她變得一無所有。
大唐,武德三年春。
西南王世充叛亂,李世民命李靖、秦叔寶、尉遲恭等領兵平亂,李靖久不征戰,退居李世民身後,自幼跟師父所學的治世之道令李世民大為欣賞,每遇大事,總與其商討大計,隱隱有大唐第一謀士之能。
這一次,本來輪不到他來出征,幾個將軍爭相請戰,最後程咬金板斧往地上一砍,說,校場上比騎射,勝者出征,秦王命他為裁判,他性子耿直,眾人都能信服,也不知道是誰多嘴,說了一句,說當年他守濟州的時候,曾經在夜裏一箭射倒對方帥旗,大家不信,他就表演了一番,結果是,拔得頭籌。
一路車馬勞頓,到洛陽城下,初春微寒,正是清晨,將士鐵甲上結了露水,李靖下令點火取暖,他和幾個將軍去視察地形,洛陽城外有一座小山,進可攻,退可守,山上隱隱約約有一些翠意,春風拂麵,心曠神怡。
“叔寶,王世充手下單雄信等與你有結義之情,這一次難免對戰,你可有把握?”一個將軍問道。
秦叔寶歎一口氣,露出愁意,說道,“戰場無父子亦無兄弟,少不得先拋卻江湖義氣。”
李靖站得高,遠遠的望著下麵的布防,微微疑惑,開口說道,“幾位將軍你們看,城門前的土……”幾個人看過去,並沒有什麼異常,既然李靖說了,大家更仔細的看起來,幾人皆是身經百戰,很快秦叔寶轉頭說道,“是浮土。”
他點點頭,“是,雖然蓋得很仔細,但是車馬壓過的地方,會露出新土的痕跡,所以遠看去,車轍印子過深,在下麵是看不出來的。”
“根據經驗……”秦叔寶想了一下,“是奇門陣?”
李靖皺了一下眉頭,有一些不確定,仔細看車輪走向,過了一會才說道,“如果我們料錯,我知道是什麼陣了,十年之前,我曾經在濟州立馬坡用過這個陣,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門門相護,表麵是假象,處處有伏兵,我記得那時曾在一個小丘上藏下五百餘人,毫無聲息。”
幾個將軍抽一口氣,行軍打仗最怕的遇到的就是奇門遁甲陣,隻是好在無論多複雜鬼變的陣式,都是隻能守不能攻的,因為陣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家心下明白,原來這王世充自知不敵秦王,索性做一個縮頭烏龜,洛陽城裏的存糧足夠吃十年,他年紀也大了,寧可在一隅之地做個土皇帝。
這樣就難辦了,秦王之令不可違,攻,損失慘重,退,如今秦王和太子爭位,怕是太子借機生事,奪其兵權,秦叔寶開口問道,“李兄可有破陣之法?”
李靖歎一口氣,“近年來研究六芒戰陣,小有心得,隻是並未實戰,不知有多少把握!”
“看來,有的是時間耗了……”
入夜,有人在山中吹笛,笛聲悠揚而飄渺,他耳力好,聽得真切,躺在營帳中,越聽越覺得曲調熟悉,這旋律蕩在心裏,癢癢痛痛的,想了半天想不起來,坐起來,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等他出來了,笛聲也停歇了,遠遠看見秦叔寶,見了他一笑,向他招手,“李兄也聽見了……”兩個人並肩向小山丘走去,大軍駐紮在山腳下,站在山丘上能看見整個軍營,“李兄,好像聽你說過,你是江陵人?江陵和洛陽挨得近,來的時候經過我就想問你來著,一直沒有機會。”秦叔寶和他並肩坐在軍營外的小山丘上,大軍布防了一天,士兵累得倒頭就睡,整個軍營寂靜一片,連林間的鳥鳴也消歇下來。
李靖微微一笑,點點頭,“年少的時候曾在江陵拜師學藝,我師父和師娘就在這不遠的山中,小時候師哥會帶著我們下來玩,說到這個,倒是很久沒回去看師父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隱隱的難過起來,忽然很想回去看看師父,想一想,十年了,師父變成什麼樣了呢?十年之前師父說,不出人頭地不許回來,剛開始的時候,他並不十分想要名利,無非是想回來罷了……誰料到,等真的擁有了,他卻忘了最初的目的了。
“等戰爭結束,我想回來看看師父。”
秦叔寶點點頭,伸了一個懶腰,仰躺在小丘上,看一輪明月,“都說你們江陵的明月好,洛陽城的也不錯,要不是還要征戰,一壺小酒,你我賞月飲酒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有一瞬間的茫,也抬頭望向明月,忽然間想起了一個承諾,他似乎答應過一個人,來江陵賞月來著,一別經年,就讓他忘記了。
應該不是那麼重要吧?
因為他許承諾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天下之大,不知所蹤。他並沒有尋找,甚至沒有傷心,隻是默默地、默默地坐在台階上,一整個下午。
仔細想一想,這七八年,他從來沒有送過她什麼,她走的時候孑然一身,這樣也好,幹幹淨淨,吵了這麼些年,沒有她的家立刻安靜下來,他喜歡安靜,沒有人教壞小丫頭上樹掏鳥蛋、沒有人在院子裏劈裏啪啦的跳竹杠,沒有人在他讀書的時候嘰嘰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