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一輪明月,春日的夜風冰涼徹骨,又逢桃花夜,鋪天蓋地的桃花幽幽綻放。
李靖靠在木樁上,仰頭望月,不由得長長一歎,是天意還是她的算計,他被綁著,低頭看看自己落了血漬的衣衫,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又該叫做什麼,“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拋棄了她,以她的性子,如何還肯來幫自己,慕家的人隻在乎重要的東西,自己對她已不再重要,她應該是恨自己的,縱然自己並無過錯。
想一想,十年了,人生有幾個十年,他們一起蹉跎了十年歲月,微微一動,牽動傷口,疼得眉頭皺的更深,暗暗思量逃脫之計,偏偏心思專心不下來。他記得她曾經說過,每一年的桃花夜,她都吵著要看,可是每一年她都熬不住睡意,不是早一點,就是晚一點,總是錯過開花的時辰。
四處看起來,幽幽桃花一株株盛開,鋪天蓋地,美得不可方物。
然後想起那一年,太原城裏,小小的紅拂拉著她的手,幹淨的像個小孩子,桃花夜要來的那幾個夜晚,總是拉他守在院子裏,每每堅持不了多久,就睡倒在他的懷中,剛開始,他隻是很厭煩,無非幾株桃花,有什麼可看的呢,低頭看見她的睡顏,就不忍了,替她守著,等到了,兩個人就站在桃樹下,放肆親吻。
那也是那幾年發生的事情,很難得啊,他想起了除了吵架之外,他們還發生過其他事情,微微苦笑,守著他的士兵換崗,一個小個子的軍官走過來,揮手退開眾人,站在他麵前,吟道,“中庭五株桃,一株先做花……今夜風景不錯,花前月下的。”
他瞪大眼睛,看見那張太熟悉的小臉,低聲叫道,“紅拂!”
她忍不住笑起來,仰麵對上李靖的眼睛,咳了兩聲,偏過頭去。過一會兒,她抬頭望了望明月,“不要亂攀親戚,俘虜。”
他心裏糾結成一團,然後沉默了,“中庭五株桃,一株先做花”,是前朝鮑照的詩的前兩句,寫的是丈夫多年不歸,瘋狂的思念丈夫,他記得最後一闋,“床席生塵明鏡垢,纖腰瘦削發蓬亂。人生不得長稱意,惆悵徒徙至夜深。”
她是什麼意思,念首怨婦詩,作為重逢的開場……是他想多了吧,她從來不讀這些詩詞,怕是不知道從誰那裏聽來這麼兩句,就說了出來,自己這是怎麼了,見了她,頭腦一片空白。
“俘虜,你叫什麼名字?”
“明知故問!”
“好吧,靖哥,問你幾個問題,回答了,就放你回去。”
他清醒過來,一股怒火也湧上來,“你竟然投靠王世充,你到底要做什麼?”
紅拂笑起來,眸子中細碎的晶亮,搖搖頭,“靖哥,你忘記了麼,慕家富可敵國,燕商不分陣營,隻不過聽說你要來,我想了想,和你還有筆賬沒有收,就來等你了……”微微低頭,笑的狡黠,“你要是問我如何進來的,你是知道的,我喜歡用下九流的手法。”
李靖瞪著她,半響挫敗下來,心中虯結出密密匝匝的酸痛來,“這麼多年,你一點沒變。”
“好啦好啦,你跟我敘舊也沒用的,姓王的答應我一條問題一萬兩,我跟了你七年,怎麼著也給個麵子,讓我賺一筆贍養費是不是?”
“你要錢,我給你。”
“你給不起。”她笑吟吟的繞著他走了一圈,“我的俸祿就那麼一點點,又正直的可笑,言歸正傳,第一個問題……這兩年你還好麼?”語調驀地軟下來。
李靖倒抽一口氣,眼中的怒氣一點一點的膨脹,再一點一點的破滅,最後整個心都空了,淡淡開口,“王世充讓你問我的?”
她隻是笑,清媚的小模樣多年未變,“靖哥,你是不是糊塗了,問什麼由我決定,我樂意問什麼就問什麼,你最好回答,否則不排除逼供,你知道我的手段。”
他歎一口氣,濃濃疲憊,“還好。”
“哦。”她笑的前仰後合,負著手說道,“原來李靖將軍對秦王的忠誠也就那麼一點點,在敵營不費吹灰之力就被‘敵人’逼供出答案來。”
她就是在戲弄她,他歎一口氣,隻覺得疲憊,懶得生氣,說道,“當初是你自己走的,現在又玩什麼花樣?”
她不答反問,“第二個問題,我正經一點點,呃,為什麼不再娶呢……”見他麵色變了,說道,“你不用多想,我沒有自作多情。我和你不一樣,我習慣先私後公,隻是你欠我一封休書,影響我改嫁大計。”
他其實可以不回答她的,這樣的胡鬧,他很久沒領教了,偏偏他還是回答了她,“還沒有遇到對的人。”
她目光亮了一下,又是搖頭又是歎息,小手摸上他的胸膛,一些酥癢的東西深入心底,他渾身都有了反應,黑眸沉沉了一些,她半響才開口說道,“靖哥,還記不記得開始見麵的時候,你就教過我如何做一個女人……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專心紡績,相夫教子……我沒記錯吧?”頓了一下,“長安城裏最不愁找到的就是這樣的女人……”
李靖不語,她搖搖頭,“最好不要告訴我,你經曆過我這個小女子之後,對天下女人都沒有了興趣,染上了分桃斷袖的惡習,那李世民那小兔崽子可要小心了。”
她還是這樣!也是,連重逢都要鬧的這般大發!李靖已經沒有了耐性,區區一根繩子怎能綁住他,手上的動作沒停,早已解開,眼見月已偏西,不想再跟她糾纏,瞪了她一眼,霍的出手,製住她的咽喉。
她卻仿佛一點都不意外,隨他挾持著向外衝去,甚至還抱住他的腰,兩個人一路向城角門輕功奔去,城門上的弓箭手搭箭射來,紅拂眸色一黯,兩個人分散開,打作一團,她功夫差,輕功卻好,見李靖翻上城牆,自己也隨之飛起,跟了出去。
李靖回軍營,警告她不許跟來。
她很聽話的點點頭,隨即小手揚起,一把迷藥就散入空中,李靖豁然倒在她的懷中。
真是麻煩。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無恥的女人!
李靖醒來的時候隻覺得頭痛欲裂,強撐著爬起來,桌子上有茶,他喝了,解了迷藥。奇怪的是紅拂並不在,他四處看起來,很精致的一個竹屋,竹子是南海紫竹林的紫竹,防蟲蛇,竹木中透出淡淡紫色,清雅至極,房間裏的擺設很簡單,一個軟榻,一把藤椅,一張竹案,如此而已。
他走出去,空氣清新極了,竹屋建在山丘上,俯瞰下去,漫山遍野的淡黃淡紫的野花,旁邊還有一個小菜園,院子裏養著兩隻兔子,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平日裏簡單的生活,轉到後麵,後麵是一排籬障,她正蹲在那裏給葫蘆種子澆水,小手沾了泥,側望去,小臉卻是笑眯眯的,他忍不住走過去,一撩衣袍也蹲下,說道,“這兩年你過得很好。”
紅拂收斂了笑意,瞪了他一眼,伸一個懶腰,說道,“捉你回來我以為你會大發雷霆,沒想到我不在你身邊兩年,你的脾氣倒是好很多,好吧,那我也告訴你實話,本來呢,離你而去,我是準備這一輩子也不回去了,誰知道我不找你,你卻來到我的地盤,我左想右想,是不是上天注定的,我想和你賭一場。”
她半響不說話,他隻好問道,“賭什麼?我不會賭博。”那種下九流的玩意。
“沒關係 ,我們下一盤棋,如果你輸了,留在這裏陪我三年,過隱士的生活,如果我輸了,今生今世,不再出現在你麵前。”
李靖轉過頭看她,問的卻不是重點,“我從來多不知道你會下棋!”他卻是高手。
紅拂的眉目間劃過淡淡的無奈,站起來,喃喃說道,“靖哥,你不知道我會下棋,你不知道我會吹笛子,你甚至不知道我的真名,是因為七年夫妻,開始的時候沒時間了解,後來你不想了解了,好吧,我告訴你,我會下棋。”
歎一口氣,問道,“不說了,賭還是不賭?”
“不賭。”斬釘截鐵。
他這一睡,已是一天一夜,等一路輕功奔回軍營,秦叔寶等將軍迎上來,都嚇壞了,以為他有了變故,他隻感到疲憊,將布防圖交給秦叔寶,回到營帳,倒頭就睡,紅拂那張小臉纏繞在腦海中,越睡越累,真是陰魂不散。
不過是一個下堂妻,搞得他這樣落魄,心裏七上八下,忽冷忽熱,亂七八糟成一團,十年太久遠,他不可能事無巨細的記得,這十年他在陪秦王打江山了,兒女私情什麼的並沒有灌注太多的精力,所以,沒有太多的回憶也是正常的。
可是,這十年,紅拂在做什麼呢?
一小股罪惡感湧上來,他想起來了,紅拂在陪著他。心的地方是有限的,他隻把那麼一小小塊給了她,而她卻給他全部,忽然也不怪她和他總是吵架了,他對她確有虧欠。
隔了兩日,唐軍全軍出擊。
各路軍馬攻占洛陽城,雖有李靖指導,仍是損失慘重,而敵方似乎是知道他是軍師,主力放在他身上,城內名將接連和他對戰,他畢竟久未征戰,逐漸有所不支,他隻好緩緩撤退。
那邊秦叔寶到底是和單雄信打起來了,隻怕是要大戰二百回合,那邊幾個將軍帶軍破陣,他的隊伍已經衝了進去,而他則被一股主力包圍起來。
該死的,手上的快劍越刺越吃力,一人刺中馬腿,他翻身下馬,眼見湧過來的人原來越多,自己的援軍卻都被牽製,心下暗想不好。
長舒一口氣,打起來,當真凶險萬分,一人使刀,砍向他的小腹,他用盡全力閃開,又有人刺向他的背心,正捉襟見肘間,齊刷刷的一聲驚呼傳來,大家都回過頭去,接著傳來一陣抽氣聲。
穿著紅色輕衣的女子,騎著一匹棗色駿馬,飛奔而來,她青絲被風吹起,伏著身子,披著一件大紅的煙羅披風,仿佛是一團紅霧,走得近了,露出清媚的小臉來,勾唇一笑,向他的方向奔來。
披風隨手解下,輕輕一揚,隨風而去,隻留下淡淡甜香,她手上的鞭子揮舞,劈開圍住他的將士,李靖下意識的翻身上馬,兩人絕塵而去。
等到大家回過神來,已然追不上了。
秦叔寶隻覺得,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奇女子,孤身一人,笑著殺入千軍萬馬之中,救夫而去……